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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外祖母的五斗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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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的五斗柜
「阿母一向善于理财,她做了几十年生意,省吃俭用,一定积蓄了不少钱财。床头边的这口五斗柜,肯定就是她的银库,难怪她不准我们碰它。」大舅说这话时,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仿佛掘到了金山银矿。于是,在外祖母下葬的第二天,大舅、小舅就迫不及待要处理家产当务之急就是打开五斗柜,一窥究竟。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飘散着玉兰花香的房间里坐了多久。刚才,午后的阳光大剌剌地攀在屋后那棵老芒果树上,一些精灵似的光点钻过枝枝叶叶自窗棂的缝细滑进来,窸窸窣窣地洒了一身。而此刻,屋内已一片晦暗,黑暗中红桧五斗柜上的铜锁,映着屋角的路灯,发出幽微而诡异的亮光。纵使在黑暗中,他也不难搜寻到外祖母的位置。外祖母的房间像是一座永不变动的座标,立在房门边便能清楚地掌握了一切位置:大通铺的上方,摆着一个雕刻着精致山水人物的红桧五斗柜。
那口长方形的木柜像是一座神秘坚固的棺椁,埋葬着外祖母的青春岁月,陪葬品是一些泛黄的照片和生命中逐渐褪色的欢乐与哀愁。小时候,他曾经见过外祖母打开柜子,拿出她年轻时的照片缅怀一番,照片上的外祖母扎着两条辫子,很漂亮。后来,五斗柜上了锁,谁也不知道里面放进了什么东西。大舅妈说,外祖母把金银珠宝和田园地契都锁在里面,但也只是猜测,不曾有机会证实。紧闸着的那把铜锁,像是个沉默尽职的门房,几十年来紧闭着嘴不曾把主人的秘密泄漏出去,只留给偷窥者无限扩张的想像空间。五斗柜旁有个小茶几,茶几下放着一只热水瓶和一筒装面茶的奶粉罐子。外祖母喜欢喝面茶,傍晚时分,她总是坐在茶几旁泡上一碗面茶,轻轻呷一口,用那齿牙脱落的牙龈,慢慢磨着品味着面茶的香气。
茶几上总有一碟白净的玉兰花,老厝前庭那株玉兰树,一年四季供养着外祖母这股淡淡的幽香。茶几再过去大约一尺的位置,摆了一个衣柜,里面的衣服不多,每一件都摺叠得整整齐齐。勤俭的外祖母即使晚年经济较宽裕,依然简约如昔,习惯穿粗布衫,唯一一件红绸缎旗袍,那是她的嫁衣,衣面有亮片绣缀着象征吉祥的龙凤。虽然年代久远,红绸缎已褪色,但那一龙一凤依旧明艳亮眼,栩栩如生。房门对面的墙面,摆着一个睡得凹了发亮的藤编枕头,枕头旁一把圆形蒲扇。夏夜里天气闷热,蚊蚋飞舞时,外祖母便挥着那把蒲扇与透进窗里的月光共舞。
在家的日子,他习惯赖在外祖母身边。黑夜里,伸手去探摸那头浓密、永远梳拢得油亮的发髻,手上沾满了一股茶油的微香,那种微带油腻的发味,给了他安全感。抚慰了他寄人篱下、幼小无依的心灵。无数个夜里,他躺在外祖母的怀里,思念着早逝的双亲。外祖母轻轻挥着蒲扇,哼着歌谣给他听,闷热的晚风夹杂着这特殊的气息,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当时,大舅一家人仍住在老厝,大舅妈和表姐显然不喜欢那略带油腻的发味,大舅妈不只一次在他面前以嫌恶的表情说:「啧、啧,头发都出油了还不洗,人老了就是这样懒」他总不耐烦听她把话说完,一溜烟地跑开。
他喜欢那属于外祖母那独特的气味。甚至,他要为外祖母辩驳,外祖母绝对是个极爱干净的老人,她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整洁端庄,一点都没有大舅妈口里的「懒懦」、「邋遢」。她的房间永远整理的井然有序,窗明几净。有时,他从屋外进来,跑到外祖母的房间,一骨碌地爬上床,几个黑脚印踩在外祖母洁净光亮的木床上。外祖母总是急急拿起床边的抹布,一边擦拭着床铺上的黑脚印,一边撵着:「去去,把脚洗干净,看你玩得像一头水牛。」
「阿嬷!」黑暗中,他扑身探触,却只触摸到那只藤编的枕头。「阿嬷!」他又低声唤了一声。希望在黑暗的角落里有熟悉亲切的声音回应:「阿和,肚子会饿吗?要不要喝一碗面茶?」
前天夜里,睡梦中,他仿佛还听见外祖母悄悄起身到屋后,端了盆凉水回屋内擦拭身体。那是外祖母的习惯,怕热,容易流汗又爱干净的她,总会半夜里起来擦身,然后才能舒爽入眠。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爱干净又不喜欢麻烦人的老人家,却是半夜起床做人生的最后一件大事---沐浴更衣。天一亮,她就干干净净地走了。
「阿和啊!你是要死了吗?天黑了也不点灯。」大舅妈惊声尖叫。「一个人杵在那里要惊死人吗?」
大舅妈是典型的「恶人无胆」外祖母往生这些天,总听她神经兮兮地嚷嚷:「我敢发誓阿母绝对有回来,而且不只阿母一人,我听到的是一大群人的脚步声,说不定是阿爸、阿公他们」说时,不安的眼神东张西望。他觉得大舅妈亏心,所以才会怕黑、怕鬼。守灵时,一听到猫叫就吓得浑身颤抖,直嚷着:「阿母又回来了!」大舅妈并不是个孝顺媳妇,外祖母在世时,大舅妈对她说话总是粗声粗气,外祖母脾气好,也就任由她去。记忆里,外祖母只有一次对大舅妈厉声斥责,那是因为他五岁那年,他的阿爸阿母车祸去世后,外祖母便把他接回家对他这个「外人」,大舅妈始终充满敌意,常常背着外祖母指着他的鼻头骂:「你这个杂种仔,怎么就这样赖在这里?你是别人家的米吃不空,是么?」有一回,大舅妈正骂他,被外祖母听见,外祖母生气地叱喝:「秀足,你怎么这样说阿和,不管怎样他都是我的孙子,他在这个家吃的用的,都是我卖发糕、碗粿,一块钱一块钱赚来的,你们谁也没资格赶他走。你们有权利不住在这里,但是,你们没有权利叫阿和不住在这里。」后来,大舅一家人搬到镇上,他不知道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大厅,黄色绸布幔布置成的灵堂,高悬着一幅阿弥陀佛立像,给人庄严祥和的感觉。这是邻居阿月婶帮忙布置的,外祖母不只一次交代,「我一旦走了就告诉阿月婶,我已经告诉过她怎么布置灵堂,黄色布幔我也都裁好放在橱柜里。阿月有学佛,她会知道该怎么做。」当外祖母说这话时,他实在不能理解,为何外祖母对死亡毫不畏惧,甚至能平静、笃定地预先安排一切后事。朱红棺木静静躺在厅堂上正中央,供桌上摆着鲜花、素果,一对白烛摇曳着荧荧的火光,映照在墙上那张黑白照片上外祖母面容安详,嘴角微微含笑。
念佛机「阿弥陀佛」的圣号不间断地在檀香氤氲的厅堂内萦绕,使人感到安定、安心。 那是第一次,他对死亡没有恐怖与畏惧的感觉,只是对外祖母的离去有很深的遗憾和不舍。「阿嬷,你到西方极乐世界了吗?」望着那口棺木,他的心一阵抽痛,泪水立刻涌上眼眶。「阿和,阿嬷走时不要哭喔!如果你哭的话,阿嬷会有挂碍,走不开。」外祖母平时就常常这么提醒。
「你要孝顺阿嬷的话,就帮阿嬷念佛,念『南无阿弥陀佛』让阿嬷放心地跟着阿弥陀佛去西方极乐世界。」想起阿嬷生前的叮咛,他强忍悲伤拭去泪水,在心里默默念着佛号。
「顺发,那『五子哭墓』你去退了没?」大舅妈问。
「退了,退了。」瞎了一只眼的大舅,眨了眨那只白浊,不时流着泪水的眼睛, 不耐烦地回答。
「明天出殡没有热闹阵、哭调仔,左邻右舍不知道要在背后里怎么说我们不孝。」
「说什么?那可是阿母自己交代的。」大舅妈大声地说:「不要杀猪宰羊拜她,不要热闹阵,不要哭调仔,只要全家吃素念佛就行了。」
「是啊!大嫂说的是,妈一生虔诚吃斋拜佛,哪个人不知道?我们顺她的意才是尽孝啊!」小舅妈说。在他的记忆里,大舅妈和小舅妈向来就不对眼,小舅妈嫌大舅妈是乡下粗鄙的女人,没知识;大舅妈则说小舅妈自以为喝过洋墨水就了不起,还不是去给「凸鼻仔」洗碗刷盘。她俩不曾友好过,即使逢年过节回来,也是冷眼相待,一开口说话就是彼此冷嘲热讽。没想到,在处理外祖母的后事上,一切从简,两人的意见一致,仿佛是培养了多年的默契。听到她们的对话,他心里想:「她们的吝惜,何尝不是外祖母的福报,使外祖母可以顺自己的心意,清清静静地往生。」
「美华,阿母的后事办完后你们就回加拿大?」大舅妈一边摺着纸莲花,一边拍着腿驱赶蚊子。
「顺财说,趁这次回来,把老厝的事处理好了才走。」小舅妈纤细的手指显得挺笨拙,怎么也摺不出一朵美丽的莲花,索性不摺了。
「顺财担什么心啊!老厝的事你大哥不会发落吗?」
大舅妈不悦尽写在脸上。「难不成怕我们吃了你们那一份?」
「话不是这么说,许多事还是大家当面办理清楚,免得日后出了什么问题,还得专程回来,麻烦。」小舅妈的脸也垮了下来,冷冷地回应。
「能出什么问题?你说那是什么话。」大舅妈把手上的莲花一丢,生气地站了起来。
「你以为就你们读书人讲道理?我们乡下人做事就不凭良心吗?」
「我没说什么,干什么那么生气?」小舅妈也起身,转进房里时,眼睛盯着大舅妈,低声地说:「除非,你自己心里有鬼。」
「你说谁心里有鬼?美华,你把话说清楚再进去」大舅妈像是被惹毛的母狮子,大声咆哮了起来。腐朽、老旧的老厝被她的叫骂声震得摇摇欲坠,连悬挂在梁柱上的那盏昏黄灯泡也吓得颤抖,闪闪烁烁。
「发生什么事?」在屋外闲聊的大舅和小舅闻声立即冲进屋里。
「就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自以为读过几年书就了不起。」大舅妈气得破口大骂: 「呸!那毕业证书搞不好还是买来的,让我当草纸擦屁股我还嫌硬呢!」
「秀足,你好了没?阿母还在灵堂上,你就这样大吼大叫,也不怕左右邻居见笑。」大舅阻止大舅妈再谩骂下去。
「是啊!大嫂,有什么事好好讲,干嘛气冲冲的。」小舅也劝慰大舅妈:「美华年纪轻,不懂事,你就别跟她计较了。」
「她年纪轻?心眼可比我还老沉。」大舅妈哼了一声:「你也一样,心里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大嫂,你说什么?」小舅听大舅妈这一说,也动气了。
「顺财,别理她,她那泼妇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大舅拉住小舅。
「你这个青瞑仔顺发,别人都会护着自己的老婆,只有你这个死人,还帮着外人骂你老婆。」大舅妈气得踱着脚,哭了起来:「我真不知是哪辈子做了缺德事,才会嫁给你这个青瞑仔。」
「你们自己去守灵吧!我血压高,我要回去躺了。」大舅妈气愤地推开大舅,踩着木屐「喀喀」地离去。大舅妈一走,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小舅望着大舅,兄弟俩互相对看一眼。大舅咧着嘴自我解嘲:「哎呀!我现在是废人一个,不管事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比较好过。哈哈!」大舅显然说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没有人附和他的笑声,自觉无趣,尴尬地咳了两声。大伙儿又陷入一阵静默。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墙上外祖母的相片,外祖母仍一如往常温和地微笑,仿佛什么样的冲突、争吵,都不会干扰她宁静、安详的心。对于这样争吵的场面,外祖母大概已经习以为常。他想,如果此刻外祖母突然从棺木里走出来,大概也会像二十年前那样,拉着他的手说:「阿和,走,我们去散步。」
二十年前,外祖父过世时,就已闹过一次分家产的剧烈冲突,那是外祖父出殡后的第三天。当时,研究所毕业的小舅想要出国留学,坚持要分家产。其实,大舅何尝不愿意卖祖产来偿还他那一身赌债。两人却因为分多分少谈不拢而吵了起来。
「你念书已经花掉三分地了,你还有什么资格要回来大声嚷嚷。」大舅愤怒地说。
「为了医治你的白内障,阿母不知道花掉多少钱,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小舅也不甘示弱。
「你念书只顾你一身,你对这个家有什么贡献?」
「我至少是把钱用在正途上,不像你这只青瞑牛,整天就只知道窝在赌场里,你那眼睛就是盯骰子盯瞎的。」
「你骂我青瞑牛?」
「你本来就青瞑牛。」
两人的争执成了彼此的辱骂,肮脏、污秽的言词像决堤的洪水自两个人口里滔滔涌出,久居乡下的大舅在这方面自然略胜一筹,从三字经到五字箴言,他骂得极顺口滑溜,一点也不结巴。小舅渐居劣势,气不过,抡起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大舅脸上,大舅冷不防地挨了一拳。身子站不稳,踉跄倒退到墙边,墙边正好有根的扁担,大舅顺势一抄,往小舅的肩膀劈了过去。两人就这样从屋子里扭打到屋外。
「阿嬷!阿嬷!大舅和小舅打起来了。」他躲在门后,看他们越吵越凶,最后还打起架来,心里很害怕,赶紧冲进外祖母的房里。外祖母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摇摇头,叹了口气:「实在了然。」他以为外祖母会出去劝阻,没想,外祖母拉着他的手:「阿和,咱走。」外祖母走从屋后绕到厨房,自橱柜里拿了一块发糕。「跟阿嬷去散步。」他跟着阿嬷从后门悄悄地「离家出走」,心里却不安,频频地回头。
「阿嬷!大舅他们」
「不用管他们,想吵时劝不了,想开了自然就不会吵了。争来争去还不都是为了钱。为了几个钱打得头破血流,值得吗?」外祖母说话时,语气颇为平静。
「阿嬷,你怎么不生气?」他对外祖母的反应感到诧异。
「生气伤身。」
他很好奇,外祖母是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绪。「多替别人着想。」外祖母摸摸他的头,微笑地说。
「如果我们的内心都能为别人着想,自然就不会起争执和冲突,这个世界就太平了。偏偏,大家想到的都只是自己。」他,一个七岁的小孩,望着年过六十,头发灰白的外祖母,突然感到有一种不能理解的敬畏。走过一片田野,外祖母带着他到后山的一片小树林。树林里尽是高瘦的相思木,馒头似的小土坡上长了几丛矮灌木。许多鸟雀在树林间飞翔,吱吱喳喳,他松开外祖母的手,高兴地在林子里奔跑,其他的事都丢到脑后了。
「阿和,你看。」外祖母拨开一丛矮灌木的枝叶。
「啊!鸟仔儿。」望着几只张着黄口的小鸟儿,他惊喜地喊着。
「阿嬷!你怎么发现的?」
「我常常来这里散步,有一天看见一只母鸟在林子里飞来飞去,我想,它肯定在林子里筑巢下蛋,因为发现我这个生人,不敢回巢,所以焦急地在林子里飞来飞去。」
「后来呢?」
「后来我就在大石块坐了下来,它飞了一会儿,看我没动静,也就安心地回巢了。」
外祖母笑着说:「真是一只粗心的母鸟,把巢筑那么低,万一被哪个顽劣的孩子发现,那就完了。所以,我每天傍晚都来看看它们。」
「阿嬷!你怎么没告诉我?」他抗议地说。
「你是怕我伤害它们?」
「阿嬷知道你不会,可是,阿嬷怕,万一你说溜嘴,让你那些玩伴知道。」外祖母轻声地说:「现在,阿嬷不是让你知道了吗?」
「我一定不告诉任何人,阿嬷你放心。」他视这件事是他和外祖母之间的共同秘密,他很喜欢因为这秘密使他和外祖母之间的关系更亲密些。自从父母过世后,他就寄养在外祖母家,外祖母极疼爱他,但是有时又让他感到有一分疏离。每天傍晚,外祖母做晚课时,总一个人在厅堂上「笃笃笃」敲着木鱼,念着佛经。外祖母诵经时,神情专注,仿佛天塌下来都不管,那一刻,没有人能侵扰她的虔敬。他莫名地跟菩萨吃起醋来,好像祂比他更亲近外祖母。
有一回,他故意拿了外祖母的木鱼出去乱敲乱打,外祖母知道后很生气,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她说:「法器是龙天护法的耳目,怎么可以拿来乱敲。」外祖母没有打他,却罚他跪在佛前忏悔。他虽然听不懂外祖母说的什么「龙天护法的耳目」,但是他知道外祖母对这件事很在意,往后她一诵完经就会把经本、木鱼都收到佛桌的柜子里,甚至还上锁。他总觉得这件事情已造成外祖母与他之间的隔阂,外祖母把木鱼跟经本锁到抽屉里,显然就是防范他再乱动东西。
他心里难过极了,尽管外祖母说过已经原谅他,尽管外祖母还是跟以前一样疼他,但在他心里,总有一层说不清的隔膜。如今,外祖母把小鸟儿的秘密告诉他,显然又重新信任他,他开心极了。
「阿和,你看,它们肚子饿了。」
外祖母拿出口袋里的发糕,掰成两半,一半递给他。他将发糕弄成很小很小一块,小心翼翼地放进那张得大大的嘴巴。
「阿和,你别看它们是鸟儿,它们也是有情众生,我们要尽量地保护它们。有些孩子喜欢抓鱼、抓小鸟、抓青蛙,随意地玩弄,把它们活活弄死,阿嬷看了好心疼,心疼那些被弄死的的小生命,也心疼那些孩子,他们的无知是在折损自己的福报啊!」外祖母盯着巢中吱啾的鸟儿,神情十分爱怜。
「阿嬷!我一定不会这样的。」
「阿嬷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外祖母轻轻抚摸着幼鸟,那鸟儿的羽毛已渐丰毅。
「过不了几天,它们该学飞了。」
「阿嬷,我背过一首诗叫『梁上有双燕』说有些幼鸟还小的时候,那母鸟辛辛苦苦地喂养它们,等它们羽毛长好了,翅膀硬了,就飞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说这话时,不知为何他想起小舅,想起小舅和大舅争吵时,说要移民国外,说他再也不想回到乡下跟这些没知识的草地人生活在一起。
「阿嬷!大舅从来都不照顾你,如果小舅将来真的走了,你会不会很伤心?」
「伤心什么?做父母的就是这样,一心只想把孩子养好带大,哪会去计算那些。如果孩子知道感恩图报,那是自己和孩子有好因好缘。如果孩子遗弃了父母,也只能怪因缘不好。怨啊恨啊又能怎样?怨天骂地,只是自己造口业,心里也不见得舒坦。」外祖母说着,声调悠悠,翳入了向晚的微风中。夕阳下,他望着外祖母泛着金黄光彩的脸庞,心中有几分迷离。刹那间,他突然想到大厅供桌上那尊身着白衣,手持净瓶的观世音菩萨,他觉得,外祖母就是观世音菩萨。「为什么外祖母总是如此平和?人世间似乎没有什么事可以使她生气、烦恼。为什么我就做不到这样,阿标骂我一句『哭爸』,我就非得跟他打上一架不可?」他闷闷地想。
「阿和,你想什么?」外祖母见他一个人发呆。
「阿嬷!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好脾气?」
「是菩萨教我的。」外祖母笑着说。
「以前阿嬷的脾气也很坏,是菩萨指示阿嬷要改变个性、改变心境,才能改变命运。遇到不如意的事就当作是修行,才不会整天陷在苦恼里,没有出头日。」
那天傍晚,在树林里的小土坡上,外祖母把他当成一个懂事的孩子,向他述说她年轻时期的一段痛苦往事。原来,外祖母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小时候因为怕痛,不肯缠足,因此长了一双大脚丫,也因为这样不得外曾祖父的欢心,总觉得她像是个丫环。外祖母十六岁时,外曾祖父便把她嫁给了佃农的儿子。外曾祖父毕竟还是心疼女儿,所以给了她一块田地当嫁妆。外祖母嫁到农家当媳妇,生活自然很不适应,平日除了针黹女红之外,农忙时节她也得下田插秧播种、拔草施肥。细活粗活都得做,外祖母那一双原本细嫩的手,被农务磨得破皮、长茧,她却一心一意嫁夫随夫,无怨无悔。
外祖父因为娶了外祖母得到一块良田,年年丰收,再加上外祖母善于理家,使家境逐渐富裕了起来。所谓「饱足思淫欲」,这句话用在外祖父身上一点也没错,有了钱,外祖父开始花天酒地,甚至沉迷赌场。外祖母和外祖父的婚姻虽是父母之命,没有爱情基础,但是,她遵从三从四德,敬奉公婆,服侍丈夫。没想到外祖父不但不体谅外祖母的贤慧、辛劳,反而变本加厉。
外祖母嫁过来,因为迟迟不孕,外祖父顺理成章在外面养了女人,生了一个儿子抱回家来。
「你既然不会生,有人替你生了个儿子,让你当现成的阿母,你该高兴才是。」外祖父一句话,就把襁褓中的婴儿丢给了外祖母。
抱着婴孩,她想着,「这孩子自幼就离开了亲娘,我应该视如己出。」就这样,外祖母默默地承受了委屈,当起了婴儿的阿母。一个年轻的女人,还没有机会亲身体验孕育、生养子女的喜悦,就被一个又一个的萝卜头把坑给填满了。就在那第三个孩子抱回家的当下,外祖母终于崩溃了,她将积压已久的愤怒、委屈和怨恨一股脑儿全倾泄而出。她拿着一把菜刀,冲到外祖父面前,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够了,够了,到此为止,如果你敢再抱下一个进门,我发誓,我一定把这些孩子连你一起剁了,熬成猪菜喂猪。」
自娶外祖母进门,外祖父就从未曾见过外祖母生气动怒,他眼里的她始终是个怎么捏怎么摆都行的泥人儿。那一日,她那铁青狰狞的面孔像厉鬼一样,吓得他毛孔竖起,饱受惊吓的外祖父卷走家中细软,落荒而逃。外祖父这一出去,就好几年没再进家门。直到他金银散尽,贫病潦倒,才让外祖母给「捡」了回来。外祖父最初离家的那几年,外祖母每天面对三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心中的怨恨难消。她诅咒外祖父,打骂孩子,渐渐变成一个精神异常的女人。整日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原本丰腴美丽的面庞已消瘦得不成人形。常常,她独自一个人坐在屋前望着天空发呆,有时站在街口,追着路人破口大骂。大家因为同情她的遭遇,也就特别包容她。
偶尔,她也有正常的时候。有天村里来了一个和尚化缘,外祖母极有布施心,虽然家中米缸见底,她还是勉强挖出半碗米供养和尚。和尚接受供养,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轻轻叹口气:「可怜的女人,何苦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外祖母听到和尚这么说,「哇!」一声,痛哭失声。她像吃了黄莲的哑巴,多年来一直是有苦难言,如今,终于有人知道她的苦,她激动得连说带比,叨叨絮絮地诉说着自己多年来的委屈与不甘。
「米粮疗养色身,心灵则需要慈悲心为药帖。如果你想离苦得乐,一定要服这帖良药。」
「慈悲心?」她默默念道:「慈悲心,慈悲心」
那一夜,她做了一个梦,梦境中,自己真的疯了,手拿利刃把那三个孩子杀死,并且将那婴尸剁成肉块吞食。奇怪的事发生了,那三个婴尸突然又复活过来,且变成三个高大的巨人,他们将她一把抓起,五马分尸似的扭断她的胳臂啃食,咬啮喉咙吸吮她的鲜血。她既恐惧又痛楚,惊声尖叫,不断地喊着:「观世音菩萨,救我,观世音菩萨,救我……」突然,天空飘起了细雨,那三巨人顿时消失。她仰着脸承接清凉的甘露,身心澄净,通体舒畅。苍茫之际,虚空中响起清亮的声音:「以慈悲心化解怨恨,没有慈悲心,将永远被无明缠绕,在苦海里沉沦。」自梦境中醒来,她一身冷汗淋漓。
望着身边熟睡的三个孩子,她突然起身跪在床头,心中好惭愧、好忏悔,自己因为妒火恨意,曾经伤害了三个无辜的孩子。从那夜起,她心念一转,不再怨恨,凡事欢喜接受,用自己的慈悲心去接受因缘,转化因缘。
「阿嬷!这么说,我阿母也不是你亲生的女儿?」听完外祖母的故事,他心中有一份失落感。
「原来,我跟阿嬷竟然没有一点血缘之亲。我阿母一直到死,都以为你是她的亲娘。」
外祖母搂着他的肩,摸摸他的面颊:「难道不是?阿嬷可一直把你阿母当亲生女儿,你也是,是阿嬷最亲最疼的孙子。」
外祖母下葬后的第二天,大舅、小舅迫不及待要处理家产,当务之急就是打开那口红桧五斗柜,一窥究竟。他们坚信五斗柜是外祖母的保险箱,里藏着老厝的所有权状和外祖母一生的积蓄。望着那把特制的铜锁,神情期待又焦虑。
「阿母一向善于理财,她做了几十年生意,省吃俭用,一定积蓄了不少钱财。床头边的这口五斗柜,肯定就是她的银库,难怪她不准我们碰它。」大舅说这话时,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仿佛掘到了金山银矿。舅舅、舅妈们开始翻箱倒柜,找寻打开五斗柜的铜钥匙。他立在门边,看着外祖母一向整齐洁净的房间,被几个财迷心窍的不肖子孙翻得凌乱不堪,感到十分心痛。
「妈究竟把钥匙放哪儿了?」大舅妈翻出外祖母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抖着,并且耐心地掏寻每个口袋;大舅站到小茶几上,仔细搜寻屋顶上的每一根横梁和一些可能藏东西的死角;小舅俯身床底下,拿着手电筒仔细察看每一个黑暗的角落;小舅妈则坐在矮凳上,把外祖母的鞋柜翻倒,检查一双双的绣花鞋。几乎是翻天覆地的搜寻,依然没有发现铜钥匙的踪迹,它仿佛跟着女主人一起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到底藏到哪里去了?」一向洁癖的小舅妈,这会儿也灰头土脸。突然,小舅转过身来盯着他,
「阿和,你跟阿嬷最亲,一定知道阿嬷把钥匙摆哪里?」那眼神好像一口咬定是他藏了钥匙。
「我不知道,阿嬷没告诉我。」他急急解释,确实外祖母没有告诉他钥匙的下落。
「是吗?」小舅妈冷冷说。
「我真的不知道,信不信由你们。」他感到极厌烦。
「算了!别找了,不过就是一只木头箱子,找不到钥匙,劈了它算了。」大舅这个鲁莽人,想的永远是粗暴的方法。其实,他们觊觎什么?外祖父的田地,在他卧病的那几年已经卖去大部分;大舅的白内障、小舅念书又各卖掉一些;外祖父去世后,大舅小舅又把仅剩的几分田都卖了,这个家还剩些什么?
唯一仅存的只有这栋腐朽、颓圮的老厝。老厝,因为女主人还在而得以幸存,却也因为无法处理而被弃之不顾。小舅移民加拿大,路途遥遥,自然是几年难得回来一次。搬到镇上去的大舅,也因为大舅妈闻不得「她那头发的油腻味」,逢年过节才勉强回家。他们对外祖母的心意,远远不及檐间的鸟雀、墙角的蜘蛛和土洞里的老鼠们那般朝夕相伴。当他离家北上念书,老厝就只剩日影游移、鸦雀噪暮。前庭的玫瑰、鸡冠和丁香已快被蔓生的杂草淹没,只有玉兰树以孤臣孽子之姿傲然挺立,犹在凉风舒爽的夜里飘散着淡淡的清香。当人影、音声逐渐自老厝撤出,寂寞、空虚很自然地进驻了空荡荡的房舍,颇有喧宾夺主的气势。
「阿嬷,跟我到台北住吧!你一个人太孤单了,我也不放心。」他心疼外祖母的孤独。
她却怡然地说:「放心吧!我身体好的很。况且,我一个人住清心自在,可以专心地诵经、礼佛,多好啊!」
这些年,老厝认份地伴随着女主人渐渐老去。年迈的外祖母已无力整理这偌大的屋舍,于是,把用不着的房间让给了那些悉心陪伴她的小动物,只为自己保留大厅佛堂和卧房,这两处是净土,纤尘不染,整洁清幽。每逢假日返家,他依然像儿时一般睡在外祖母房里,不想再去整理那个「阿和的房间」。或许是懒,总想:一两天又得走,何必大费周章打扫,也或许是恋着外祖母,恋着外祖母的发味,恋着外祖母的笑容,恋着外祖母随时散发的一股温柔慈悲的气息。夜里,他喜欢躺在外祖母身边,陪她说话,直到那微微的酣声响起。
「阿和,你个性真像你阿母,忠厚、善良又孝顺,只可惜她走得太早。」外祖母握着他的手。
「阿和,如果有一天,阿嬷走了,可能没办法留给你什么。」
「阿嬷!我什么都不要,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力更生,不怕将来没饭吃。」
「嗯!好孩子。」外祖母开心地笑了。
「将来,你大舅、小舅要争什么,就让他们去争吧!你只要静静地看就好,这当中有许多的道理。」
「咚!」一阵金木撞击的声响,把他从温馨的回忆拉回到纷乱的现实。
利斧重重劈在红木五斗柜,厚实的五斗柜虽试图顽强抵抗,终不敌斧钺一次又一次的重击。「啪!」五斗柜应声碎裂。等待已久的答案揭晓了,五斗柜里,除了外祖母年轻时期的一些照片,还有一大叠感谢状,都是外祖母捐钱、施棺、赈粮、赞助孤苦的收据和谢条。另外,外祖母已将老厝以大舅和小舅的名义捐给了慈善堂,大舅和小舅争到的遗产是,一张感谢状。
「怎么会这样?」大舅小舅望着那一纸感谢状,诧异惊愕的脸几乎扭曲变形。
「这里有一封信。」大舅妈翻出一个信封,抽出里头一张便条纸。
「我看看。」小舅妈抢过信纸,读着上面的文字。
「阿发、阿财,做为你们的母亲,我希望看到你们兄弟和睦,如果为了争夺财产而反目成仇,阿母走了也不安心啊!所以我把老厝捐了,免得你兄弟日后纷争。为了不让你们感到失望,我还是留了一样东西给你们,这个五斗柜是干隆时期的古董,整块大红桧雕刻而成,刻工精细,是件罕见的珍品。那是我出嫁时,你们外曾祖父送给我的嫁妆,我把它留给你们,应该值不少钱。」
啊!望着那被劈裂了的红桧五斗柜,众人愣住了,脸色发白。
「大哥,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说什么用劈的……」小舅脸色铁青,气得牙齿打颤。大舅妈「呜!」一声,忍不住哭了起来。边哭边捶打大舅胸口:「你这个死顺发,你真是乞丐命,你怎么不去死啦!」
「这下好了!什么都没了。」小舅妈瘫在小凳子上,像一只泄气的皮球。其实,大舅此时心里的懊恼、悔恨、自责,远远胜过众人对他责难。
「我真是个没有用的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咒骂着自己,随即恼羞成怒地踢翻了小茶几。
「当!」一条小金蛇自茶几的缝隙里滑了出来,撞到了装面茶的奶粉罐,发出清脆的响声。众人怔了怔,是那把铜钥匙,安安静静地躺在外祖母的枕头边。红桧五斗柜的秘密揭开了。几张贪婪的脸,因绝望、痛苦而显得狼狈不堪。这场寻宝的结局是如此的讽刺、荒谬,令人不忍卒睹。自外祖母房间退了出来,走到大厅,看着墙上外祖母安详的笑容,他突然悟出了外祖母平静与快乐之道。
「阿和,还记得七岁那年,阿嬷在树林里的小山坡上对你说的那段故事吗?那是阿嬷留给你的最好的礼物。」他仿佛又听见外祖母亲切的话语,飘荡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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