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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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 编辑 go2007
2011-10-03 1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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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第01章  爱我,不要打我

在远方转角处,我又看到她。在医院一直看到同一个人,一再出现来复诊,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她这次来是因为泌尿道感染,我问:「臀部还好吧?有没有怎样?」

「臀部没事。」她很高兴的回答。

一见面就关心一个女生的臀部,好像有点怪怪的。还好这里是医院,到处都充满着令人难以接受的事,自然也就见怪不怪了。

她今年二十五岁,进出医院已经十九年。十九年前,她六岁,有一天,妈妈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大发脾气,打她出气,竟然把她的脊椎骨都打断了。后来经过多次开刀治疗,放固定器;如果不放钉子,身体会垮下来。从此下半身瘫痪,开始坐轮椅。十九年过去了,她的容貌已经从六岁长到二十五岁;但是,她的身高还是六岁。

她的妈妈很后悔,非常后悔,现在也是妈妈在照顾她,照顾脊椎损伤病人是很辛苦的。因果,是很可怕的,如果十九年前妈妈不打她,她现在早就在上班,回馈妈妈,妈妈也有经济来源,生活也可以好过一点。说不定她还已经结婚生子,妈妈也可以含饴弄孙,寄乐天伦。这一切,都因为妈妈一怒之下而成了泡影。

脊椎损伤的她造成臀部压疮,很难再开刀,群医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把她的伤口关起来,还是束手无策。我接手之后,发现她的伤口极度恶臭,无法以言语形容的臭,臭到不能再臭,根本没办法站在她旁边。

我跟泌尿科郭主任研究半天,问他:「膀胱是否有廔管与伤口相通?」郭主任说没有,确定找不到廔管。可是伤口一直冒水、一直冒水,是尿吗?颜色不像;是脓吗?浊度不像,非常难处理。那时靠非常传统的方式换药,先缩小伤口,最后好不容易关起来。

可是第二年,伤口又迸裂了,这次似乎更加棘手,因为能用的皮瓣组织几乎都被用过了,所以又是另一阶段伤脑筋的开始;后来,我好不容易想到用双叶形的皮瓣,加上植皮手术,终于把这极困难的伤口解决掉了,三年内都没有复发。

三年后的某一天,她出现在我的门诊,笑着跟我说:「我没事了,最近很好,只是顺道过来和你打个招呼,你还是这么忙。」

伤口关起来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学校,继续念高中。这是二十六岁的她第二次进高中。她上一次进高中是二十二岁,那时她以为伤口控制得不错,高高兴兴去学校,才去了一天,第二天老师就对她说:「你的求学精神我们很敬佩,你的遭遇我们也很同情,可是学校还有其他同学,你身体这样发出味道,学生、家长都来跟学校反应,我们实在不愿意说这样的话,但是请你先处理好身体的问题再来学校。」

她最大的心愿是到学校上课,但是因为身体发出味道,她的心愿受到最严厉的考验。味道来自她的臀部。她的臀部破了一个好大的洞,虽然当初我把伤口整个切干净,转皮瓣、再植皮,伤口是好了,但是脊椎损伤病人有两大困难要克服:一是褥疮,一是泌尿道感染,因为膀胱无力,挤不干净,尿液沉积,容易感染,所以进出泌尿科成为日常生活一部分;因此,当我在泌尿科遇到她,当然要先关心她的臀部,她也很高兴跟我说臀部没事,因为只要身上没有味道,她就可以去她最喜欢的地方--学校;做她最喜欢的事--念书。

她真的很喜欢上学,有一次我在花莲火车站遇到她,她把行李放在轮椅后面,在月台等火车进站,跟一般旅客没什么两样。她看到我,很高兴,因为终于看到一个认识的人,她用力挥手,「嗨!郑医师!」

我有点惊讶,「你要去哪?」

「我要去彰化。」

「你这样一个人可以去彰化?」

「对啊,就这样。」

「那……你怎么过月台?」

「台铁有服务人员帮我,这里的人也已经跟彰化那边的服务员说好,我一下火车,就会有人帮我;而且,火车上有残障座位。」

「你去彰化做什么呢?」

「上学啊!」她越说越开心,「我在彰化读高中,一所特教学校,寒暑假回花莲,因为要动手术,我手术一定要在这边做,我这辈子跟医院是脱不了关系了。」

她就这样开开心心,如果我是她,我不知怎么活下去。她还一个人去彰化,我好手好脚,都觉得从花莲去彰化好远,要绕过半个台湾,但是她完全不怕路远,不怕麻烦。她还告诉我,现在有领救济金,快快乐乐在做着她最想做的事。                     

我看着她,觉得快乐原来这么简单,却又是这么的难。一般人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吗?如果是,能够很愉快的做吗?人生大概是这样: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又觉得很烦,那是痛苦;可以用快乐的心做不属于自己的事,那是智慧;做自己想做的事,却很无奈,那是不够知足;可以用快乐的心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叫幸福。

原来幸福这么简单。在她脸上看不到任何恨意,看不到恨已经很了不起,也看不出一丝忧郁。人群之中,她不管别人的眼光、不管别人的冷漠、不管别人的双脚可以站立,她还是那么轻松、那么自在。我远远看去,虽然坐在轮椅上的她矮了别人半截,站立的人群几乎遮住了她;但是,她的形象在我眼中却越来越巨大起来,大到我几乎看不见月台上其他的人,只看到她一个人。

我偶尔和朋友聚会,他们也已经是当爸爸,孩子也都高中、初中那么大了,我有时听他们说,孩子是令他们怎样生气,我都会劝他们。当然,平时劝别人很容易,什么「别跟孩子计较」、「没有解不开的心结」、又是什么「大方一点」、「心胸开阔一点」、还有什么「用爱管理」、「父子哪有隔夜仇」,一旦我自己那两个读国中的小孩惹我生气,我还真想发飙。但是又不能,只好打棉被或打墙壁发泄情绪;可是怒气实在难平,有小孩的人,自己一定晓得:怒气一来,很难控制。

这位妈妈一怒之下把小孩脊椎打断,造成下半身瘫痪,谁来照顾女儿?还不是自己。家暴问题层出不穷,在社会的角落里,还有太多太多的受虐儿童需要我们关怀。因果,是很可怕的。你可以生小孩,但不一定有资格当父母。

话说重了,请容我再帮所有小孩说一次:「爱我,不要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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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医学的小辞典

脊髓损伤

顾名思义,即脊髓神经功能丧失,造成感觉、运动及排便功能失常;通常是由于巨大的外力,如车祸、坠落等;有些是由于肿瘤、或血管瘤等因素。由于下半身瘫痪,故最易造成褥疮及泌尿道感染之并发症。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心得感想】

快乐原来这么简单,却又是这么的难。一般人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吗?如果是,能够很愉快的做吗?人生大概是这样: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又觉得很烦,那是痛苦;可以用快乐的心做不属于自己的事,那是智慧;做自己想做的事,却很无奈,那是不够知足;可以用快乐的心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叫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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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 编辑 go2007
2011-10-11 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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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第 2 章  一个抄写佛经的妈妈


他是刚退伍的年轻人,正要开始人生另一段新旅程,准备大展身手的时候。这天他跟朋友喝完酒,骑摩托车,昏昏沉沉,撞到卡车,反弹回来,爆炸起火,全身烧成一个大火球。还好路边刚好有人洗车,赶快拿水冲他,叫救护车送医院。如果不是这样,他当场就烧死了。

人的际遇是很奇妙的,那个洗车的人早不洗晚不洗,偏偏就在那时候洗,刚刚好及时灭火。我们每天发生的每一件事,跟别人每天发生的每一件事,似乎毫无牵扯,渺不相涉,但冥冥之中似乎又有着令人难以言喻的微妙关联。

脑出血,大腿骨折,全身百分之三十七的三度烧伤。他先在别家医院插管,太严重了,然后转送来慈济医院。在烧烫伤中心外面,我跟妈妈说:「救活的机率不大。」妈妈听了之后面无表情,从一种悲伤中沉默下去。

有肺水肿的并发症,骨科也开刀,还好伤口没有感染。虽然伤口没有感染,脑出血以及全身百分之三十七的三度烧伤还是太严重了。

妈妈告诉我:「郑医师,你知道吗?我儿子很喜欢当义工,他都在帮助别人。他在伊甸基金会当义工,帮老人送饭,后来还跟我说,以后就算在上班,也要继续当义工。」

「他是个好人。」
「我知道,但好人不一定会有好运。」

该我沉默了,好像被一道闪电击中后的沉默。

妈妈又说:「他很喜欢服务别人,他是个好儿子。」

我轻声回应:「你是个好妈妈。」


从此这位妈妈每天到烧烫伤中心门口守候,原来她立刻把工作辞了,每天就坐在烧烫伤中心门口等我。我不知道她去哪搬来一张小桌子和椅子,烧烫伤中心一天只开放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她就坐在门口,每天在门口等我出来。

「他今天怎样?」妈妈问。

「危险。」

我从开刀房出来,一定会经过那条路,没别的路。每天碰到、每天碰到这位妈妈。每天每天看着妈妈期待的眼神,我告诉她:「我不能说你儿子一定会好,因为我真的不知道。」

「机率多大?」

「百分之十会活。」

「百分之十会活?你怎么不说百分之九十会死?」

「之前,有跟他类似的病人都好了,所以,我想,他还是有机会的。」

「别再安慰我了,除非你也经历过不知自己的孩子是否能活到明天的那种煎熬。」

我不再说话。妈妈从此依然每天坐在烧烫伤中心门口等我,她有时好像在写什么,有时口中念念有词。只是每次遇到我,一定会问:「我儿子今天怎样?」

「还是很危险」、「还在昏迷」、「差不多」、「再观察」、「植皮」、「还好」,所有我可以回答的话,我一直重复回答,每天看到这位妈妈,看到我都有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妈妈每天一直到晚上九点多,医院门禁时间开始,会客时间结束才回家。一大早就坐在那里,一直等我,我几乎每天进开刀房,因为从开刀房出来只有一条路,所以每天会碰到她。她就在那里等我,一定要跟我说到话,才安心。那怕这些话是让她失望的话,她还是安心,因为她一直抱着希望。

儿子昏迷十二天后,忽然醒过来。他之前昏迷的时候,换药还不会觉得痛,之后他才知道痛,换药是非常非常痛的,他全身像被通电一样,在床上挣扎、扭曲、翻转、顿足、哀嚎。他脑部严重受创,百分之九十以上救不活,但他就是从昏迷之中醒过来了;当然,后续还是要多次植皮、换药。烧烫伤疤痕对外观影响很大,要用心处理。我的工作不只是救人,还要让人活得有品质。

我告诉妈妈,儿子醒了。妈妈没有特别高兴,但是她的表情却更令我深深震撼。

妈妈问:「现在呢?」

「你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再来。」

「就这样?」
「对,就这样。」我顿了顿,「但并不容易。」

「是不容易。」

妈妈没有回家,还是坐在烧烫伤中心门口等,每天都在同一时间出现、每天都在同一地点出现,每天都问同样的话。我还是每次回答「这星期三植皮」、「还好」、「这星期四植皮,取大腿的皮,补胸部的」、「这星期五要植皮,补小腿的。」补皮是一次补一些,因为不能一下子取一大块皮,手术时间太久,麻醉太久,对病人会有一些影响。

这天早上我要上第一台刀,经过长走廊,一转角,忽然发现眼前有个瘦小身影,正是那位妈妈。她不知道我就走在她后面,我故意放轻脚步。她左手扛着一张小桌子,右手提着一张小椅子,肩上还背了一个袋子,显得很吃力,我在她身后就可以听到她的喘气声。我故意放慢脚步,她和我的距离越来越远。只见她走到烧烫伤中心门口,先放下椅子,再放下桌子。那桌子是折叠的,她左手扶着桌子下缘,右手抓着桌子上边,双手展开成一个大大的一字型,那桌子的铁榫似乎卡住了,她用力往下扳,显出努力的样子,试了好几下,才把桌子摊平,她似乎松了一口气,把椅子放好,从袋子里拿出好大一本很厚的电话簿,然后拿起笔,好像在写什么,有时口中念念有词。

我被这个画面钉在原地。

这个妈妈写字的画面我已经看过无数次,但没有一次这么感动,感动到忘了移动。她就这样端坐着,坐得很挺、很直,手里的笔一直动一直动,不曾停息;口中还是喃喃自语,没有间断。那样凝神、那样专注,我眼里的天地仿佛仅剩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妈妈。

我还是离开了,进了开刀房。一直到中午我开完刀,走出来,这是唯一的走廊,我当然又遇到她,但这时她身边多了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大概六岁,颇为干净乖巧。妈妈立刻问我:「今天怎样?」

「我刚开完刀,还没去看。」

妈妈点点头,不说一句话,虽然神情略显疲惫,但梳理整齐,目光温润,清朗有神,有股令我非常难以形容的气势。我回想起这个妈妈自从儿子住进烧烫伤病房,每天每天搬桌子在这里等我,早上跟我讲一次话、晚上讲一次,妈妈一定要听到我讲话,才能安心的离开。我忍不住说:「真是难为你了,受这样的煎熬。」

「这就是当妈妈的过程,一辈子都得对无法预料的事充满信心。」

真了不起!我打从心底敬佩,又问:「你的信心从哪里来?」

她不说话。我看着桌上的纸笔,问:「我可不可以看看你在写什么?」

她微一点头,我拿起桌上一张张的纸,原来那不是电话簿,是一张张薄薄的那种红色格线的十二行纸,累积厚度已经达到像厚厚的电话簿一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娟秀,工整有力,上面写的是:

假使兴害意 推落大火坑 念彼观音力 火坑变成池
或漂流巨海 龙鱼诸鬼难 念彼观音力 波浪不能没
或在须弥峰 为人所推堕 念彼观音力 如日虚空住
或被恶人逐 堕落金刚山 念彼观音力 不能损一毛
或值怨贼绕 各执刀加害 念彼观音力 咸即起慈心
或遭王难苦 临刑欲寿终 念彼观音力 刀寻段段坏
或囚禁枷锁 手足被钮械 念彼观音力 释然得解脱
咒诅诸毒药 所欲害身者 念彼观音力 还着于本人
或遇恶罗刹 毒龙诸鬼等 念彼观音力 时悉不敢害
若恶兽围绕 利牙爪可怖 念彼观音力 疾走无边方
蚖蛇及蝮蝎 气毒烟火然 念彼观音力 寻声自回去
云雷鼓掣电 降雹澍大雨 念彼观音力 应时得消散

我在震撼中不能言语,妈妈说:「我小时候,我阿嬷每晚都会点一枝香,然后念一遍经。她说,每一枝香都代表没有被回应的祈祷。」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千千万万枝香被燃起。其实,人们的祈求大多都会落空的,根本得不到回应,但梦想的美妙就在于,我们永远无法预知它能不能实现;于是人们还是不断祈求,一生之中一直在燃起希望、希望破灭、重燃希望的过程里跌跌撞撞的前进;祈祷是信念的声音,熏香有时尽,希望永无穷。

我微感怅然,问妈妈:「你祈求什么?」

「力量。」

我以为她的意思是说,祈求重伤的儿子充满力量,活着走出医院。但是妈妈摸着小女孩的头,却说:「这是我女儿,当初我儿子出车祸,你跟我说可能救不活的时候,我就想,如果……如果我儿子死了,我希望我有足够的力量把我女儿抚养长大。」

「你放心,我相信你儿子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妈妈听到我这么说,这些日子以来的担心、害怕、守候、祈求,全部的情绪在瞬间释放,两行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小女孩睁大眼睛,抬头看着妈妈,右手拉着妈妈的衣角,轻轻摇摆,问说:「妈妈,你怎么哭了?」

妈妈伸手抹了抹脸,回答:「妈妈没有哭,只是有点难过。」

「你为什么难过?」

「因为当妈妈的有时候就是会这样。」


不久后他出院了,偶尔在医院碰到他,他又恢复以前壮硕结实的身材,我问:「你怎么在这里?」

「好久没来给你看,让你看看我啊,我现在好很多。」

这肯定是医生最想听到的一句话。把一个昏迷的垂死病人医到会站着跟你说谢谢,那种感觉是很奇妙的。我入行学到的第一件事:任何人都可能在任何时候得到任何病、发生任何意外。我们医生被人视为金字塔顶端的人,被问「上面空气好吗?应该崇高伟大吧?」但是,我每天都被提醒自己有多渺小,不管是病人,还是病人家属,他们使我了解到:世上的确有力量可以突破医学的极限。我们每天都经历许多足以改变人生的琐碎事物,没人会知道发生什么事,也不应该知道,因为那并不在我们的控制下。或许我们不知道这些事发生的用意何在,但总有一天会知道,如果到了那一天还是不知道,那就表示我们根本不需要知道,根本不需要知道的事,为何自寻烦恼,一定要去知道?

这个妈妈后来到医院跟我说,儿子要结婚了,特地来邀请我参加婚礼。我欣然前往。那天晚上,我坐在远远的角落,静静看着全村欢欣庆祝,庆祝一个勇敢的年轻人从鬼门关前回来。「活在当下」,对他有了全新的意义。我还记得他曾经跟我说过,时间太宝贵了,所以要花在你爱的人事物上面。他是海军陆战队退伍,身上有些特种训练留下的疤痕,他自豪地说,疤痕是军人的勋章。因为在海军陆战队被磨练过,他的意志力也很惊人;此外,他是原住民,这也让我再一次领教:原住民的生命力真的太强了!

我眼中看着觥筹交错的热闹情景,耳边传来阵阵敬酒祝贺之词,但我的心却越来越安静下去。我每天都在医院,看到那么多病人,一个人只要生一场病、一次意外,就可以造成绝望的人生、破碎的家庭。过去一直有人问我,相不相信奇迹,相不相信运气,这实在很难回答。我们用的是最精密的仪器,得到最精准的数据,再加上个人二十年的经验,伤势会怎么走,心里大概都有个底;可是决定病人能不能痊愈的,有时不只仪器和医术。以这个年轻人来说,他运气好,竟然可以在发生重大意外之后,被一个刚好在路边洗车的人灭火,然后立刻送到医院,再用最好的仪器、一流的医疗团队、最有爱心的志工团队、还有他个人最坚强的求生意志力,再加上最伟大的母爱,才能发生奇迹。
   
「郑医师,谢谢你!」

妈妈亲切的招呼把我从深刻的思虑中唤回来,她知道我不喝酒,特地为我准备了果汁,儿子和媳妇就站在旁边,儿子神采飞扬,精神奕奕;媳妇娇艳亮眼,光采照人。两人齐向我道谢。我满脸笑意,大声说:「干杯吧!」端起果汁,一饮而尽,终于知道:活着,原来是一件这么美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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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医学小辞典

烧烫伤的分级

烧烫伤的严重度与伤口的深浅、受伤的体表面积相关。大致分为四个等级:

一度烫伤:如日光下晒伤,红烫的皮肤、刺痛、没有水泡,局限于表皮层,约五至七天愈合,不会留下疤痕。

二度烫伤:大部分为热水烫伤。
1.浅二度烫伤:伤口潮湿,有水泡,粉红色的伤口,很痛。伤及表皮层及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的真皮层,约十四至二十一天愈合,超过二十一天愈合的伤口,疤痕机会增加。
2. 深二度烫伤:伤口暗红色,有较厚层的水泡,伤及表皮层及三分之二至八分之七的真皮层,约需一个月至两个月才愈合。有增生性疤痕,有时需要植皮手术。

三度烧烫伤:伤口呈现白蜡色,没有弹性,硬皮,即全层皮肤坏死,必须执行切除及植皮手术。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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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0-17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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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立福医师口述)


                第 3 章    糖尿病足
 
我看了一下行事历,确认去台北上课的行程,接着就去看一个病人。她叫颜曼,可是她的人生却不太圆满。

四十岁,糖尿病患者,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因为身体内都是毒素。人体内所代谢的废物和水份都要经由肾脏排除,她的肾脏功能不到正常人的十分之一,毒素累积在体内,常常出现恶心、呕吐的症状。身体状况已经够糟了,医生说的话又不配合,烟瘾又大,全身烟臭味薰人,更是糟糕。

她的右脚有两个伤口,也可说是有两个洞:脚底一个,脚背一个,叫「糖尿病足」:足部因为神经病变而失去知觉,因血管病变又使得血液循环变差,伤口容易感染,换药不方便,没办法碰水,伤口越来越脏。我想起早期慈济委员访视的时候,探望一位长年卧床的老爷爷,委员一边问他的生活现况,一边看到老鼠正在咬他的脚而他毫无感觉。

我来到病房,仔细帮她检查了一下,发现她脚的血液功能不是那么好。我告诉她:「我可能要把你的脚截掉,不然你的伤口不会好……再怎么换药也不会好。」

她摇摇头:「我不要截肢。」

「你本身状况不好,在洗肾,而且你有糖尿病。」

「我不要截肢。」

「伤口真的不会好。如果再拖下去,恐怕会很严重,我打算下周一帮你截肢。」

「如果不截肢呢?」

「细菌感染,会从脚一直上去,最后全身血液都是细菌。」

「然后呢?」

「败血症。」

「然后呢?」

「休克。」

「然后呢?」

「死亡。」

她简单问,我简单答。病人不配合医生,医生配合病人。

多年来的经验,病人一定会问我的意见,要我建议最佳处理方式。而我向病人宣布我的决定时,只要有一点妇人之仁,病人会拖很久,她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一直犹豫、考虑、摇摆不定;但是,如果不那么妇人之仁,直截了当告诉她:「两个字:截肢。你要命还是要你的脚?」病人受的伤害也满大的,拿捏真的很难。

她当然不死心,又问:「你到底有没有仔细评估过?我的脚真的不会好?」

「评估过了,真的不行。你要保脚还是保命?今天你脚如果保得住,我当然会尽量用各种方法去保。如果你状况好,身体的免疫力、抵抗力很强,那当然另当别论,可是你身体状况很糟,不可能做大手术;而且伤口又感染,不可能了,不可能再好了。」

「如果当初我脚的伤口没感染呢?」

「每天换药,只要不感染,就不会威胁到生命。乖乖换药,保持伤口无事。有些病人八十几岁了,截肢吧?太残忍;做血管绕道手术吧?年纪太大,手术危险。就这样持续换药,也撑了半年,没事。每个月来看门诊,但伤口不会好。」

「如果换药还不行?」

「高压氧、绕道手术。我刚说过,你状况很糟,不可能做大手术。」

「那怎么办?」

「脚保不住,就保命,只好截肢。你的伤口不愈,加上长期洗肾,你的生命已经面临很危急的状态,所以必须先把伤口的问题做个了断。」

她从一种脆弱中沉默下去,脸上充满犹豫、不安、彷徨无助,目光涣散。我看起来似乎很残忍;但是,真的很抱歉,还是要截肢。

病人不愿意截肢,不是不愿意就可以解决问题。我当然知道病人不愿意,没有一个人愿意被截肢,非到必要时刻,没有一个医生会跟病人说,我要把你的脚切掉。可是,当危及生命的时候,我要拿回主导权,医生必须为病人的生命着想。

她想了好久,最后终于还是签好同意书,下周一截肢。她的名字只有两个字,但是她签名的时候那两个字却仿佛永远写不完。建议病人截肢,这永远都是最困难、也最简单的决定:困难是因为我会一直考虑病人的感受、家属的心情,不是截肢完就没事,截肢完还要养伤口、复健、心理层面的调适,没有一样是容易的事。简单是因为不截肢就危及生命,我很清楚该怎么做。

晚上我坐火车到台北,准备到三峡的恩主公医院上课。到台北已经半夜了,我先找旅馆过夜。火车票、住宿费,都是自掏腰包。对一个外科医师而言,学习永远是最重要的。别人有更好的技术,我一定不惜用自己的时间、金钱、心力去学,只要可以学到东西,一切都值得。

八小时的课,内容是伤口照护。课程由专师示范,我在旁边看,我不会因为她是护士而有任何不屑;相反地,我很专心的观察她怎么做。有一节课是讲「负压抽吸」,我一直很仔细看,看她怎么用海绵、一根负压抽吸管和一个帮浦机,处理最难照护的伤口。我们医师的吸收力还是满强的,看专师操作一遍,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打算学会之后,回来教我们的住院医师、专师。

回到花莲的第二天,我去找颜曼,告诉她:「我不帮你截肢了,改用特制海绵的负压抽吸治疗,如果有帮助,也许脚可以保住,如果没有帮助,还是要截肢。因为我没什么经验,也没什么把握。」

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刚被特赦的死刑犯,回答:「第一次遇到这么坦白的医生。不知该高兴还是……还是……」还是了半天,还是没说出来。

「如果你同意,我们马上开始治疗。」

「同意同意,你赶快开始吧!」她向来惨白的脸色忽然泛起一片红晕。

我用了新学到的「负压抽吸」处理她的脚,并期待有明显改善;没想到,她伤口状况依然不是很好,精神状态也变得更糟了,别人和她说话常常没有反应,有时还会自言自语或呓语。我感到十分不解,把上课笔记全部复习一次,想破了脑袋要找出原因。

后来,会诊肾脏科医师,抽血后发现她血中电解质不平衡,推测原因可能是因为她用腹膜透析。腹膜透析与血液透析的差别在于:腹膜透析需要良好的卫生习惯,正确的操作技术,才可以大大减低腹膜炎机会;但是血液透析一星期要来医院三次,还要扎针。如果病人时间无法配合,可能造成不便。我和肾脏科医师决定用血液透析为她洗肾,彻底排除体内毒素,洗了几次之后,她的精神状态简直焕然一新,毒素堆积在体内真是可怕。

然后我又回到原点,再一次用新学到的负压抽吸帮她处理伤口,竟然渐渐改善!用新学来的方式换药,肉长得不错,于是做清创,把坏死的组织拿掉,让肉慢慢长出来长,肉芽组织全新复活!再取皮,补伤口,伤口就慢慢好起来,最后她出院了!

颜曼出院一星期后,来复诊,问我:「你之前对病人做过几次这种治疗?」

「包括这一次在内吗?」

「是。」

「从你之后,我增强信心,负压抽吸,帮助很大。我上了很有意义的八小时课,我现在授课内容也是讲负压抽吸。之前真的很难相信,只靠一个特制海绵、一根管子和一个机器,就可以把伤口弄好,但我相信从此可以挽救很多原本可能要被截肢的病人。」

「你之前到底做过几次这种治疗?」她追根究底。

我诚实回应:「包括这一次在内吗?嗯……,……,一次。」

颜曼凝视了我一下,我本来想做鬼脸的,然后她忽然说:「我离婚了。」

依常理推断,离婚应该是很难过吧?但她脸上的表情像却像是刚吞了一只金丝雀的肥猫,洋溢幸福与满足。这里是医院,每个人都有故事,但我实在很难想像她的。

只听她又继续说:「我不该在这的。」

「没有人应该在这。」

「我本来许下心愿,要环游世界。」

难怪她选择腹膜透析,而不用血液透析,因为腹膜透析可以在家里做,出国时也可以在旅馆自己操作。我说:「那很好,你的脚已经好了,可以去玩啦。」

「其实,我最大的心愿是要嫁入豪门,做企业家第二代媳妇。」

原来她早有全盘计画,嫁入豪门的心愿一旦达成,环游世界的心愿亦不远矣,前后显然有连贯逻辑,相当合理。

她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如愿以偿,嫁入企业家第二代了,可是婚后我不是很快乐,豪门贵妇的生活跟我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不快乐,也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那一段日子,觉得自己好像常常丧失记忆,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愿去想。」她停了一下,叹了一口好长好长的气,又继续说:「因为日子真的很痛苦,我得了重度忧郁症,常常想自杀。可是我以前听过一个人类学家说,自杀需要勇气和尊严。」

「两样都用错地方了。」我忍不住问她:「你为何不离开你先生?」

「没有人可以离开他。」

「所以你让他离开你?」

「对,我开始消极抗争,夫家也不管我,不知是对我死心,还是早就发现我根本不是他们要的媳妇。你应该知道重度忧郁症会自残吧?」她收起幸福的表情,显得很难过,「后来我得了糖尿病,得就得,有什么关系呢?这就是我的人生。」

「你曾经爱过他吗?」

「我爱他爱我这件事。」

我沉默良久,思索她这句话。最后安慰她:「快别这么说了,虽然你离婚,但我帮你治好了脚,就算不能环游世界,也可以到处走走。至少至少,跟那些被截肢的人比,你还有脚啊!我当初辛辛苦苦特别跑到台北去上课,就是希望回来之后第一个把你的脚治好,你知道吗?」

「郑医师啊,我劝你以后许愿的时候最好小心一点。」

「为什么?」

「因为,」她很认真告诉我,「有时它会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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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医学小辞典

糖尿病足


糖尿病本身为一全身系统性的疾病,因为在高血糖情况下,会破坏血管的内膜,造成动脉血管狭小阻塞;另一方面,高血糖也使得神经细胞肿胀受损,导致运动、感觉及自主神经系统异常,造成足部感觉丧失,受到伤害时也不知道疼痛,而忽略伤口的存在;加上免疫力差,造成伤口感染、蜂窝组织炎、坏死性肌膜炎,甚至坏疽。因此足部护理相当重要,每天必须检查足底、脚趾缝是否有伤口。若有伤口,须立即擦药水或药膏,并且就医评估伤口的严重度,是否需进一步治疗。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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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 编辑 go2007
2011-10-24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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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立福医师口述)


               第  4 章  两份

他身高一米八,高人一等,高了三十多年,后来出车祸,下半身瘫痪,从此坐轮椅,比别人矮了一截。

他来看我的门诊,原来他被烫伤,屁股破一个洞。因为脊椎损伤,他没有感觉。一般人一烫就跳开了,但是他下半身没有知觉,所以烫伤特别严重。烧烫伤的伤口护理很重要,因为病人感觉差,容易发生褥疮,一有褥疮更不容易照料,也更不容易好。

我先把他的烫伤医好,然后医他的褥疮。可是他的伤口经常复发,经常来找我。我觉得很奇怪:明明控制得不错,怎么还是会经常复发?

于是我问他:「你有用垫子吗?」

他摇摇头,「我没有很好的垫子。」

一般人坐着的时候,就算坐的是最舒服的沙发,十分钟之后一定会稍微挪动一下身体,可能根本不自觉,但就是会不由自主的动一下,为什么?身体有自动保护系统,动一下,就是减压。屁股承受整个上半身的体重,上半身其实是很重的,所以屁股的压力很大,一般人脊椎没有受损,所以大腿可以把压力分散,分担坐骨一部分的受压;更重要的是,压久了,神经会传讯息给大脑,大脑自动下达命令,你会稍微动一下,让血液循环恢复正常。但是,对脊椎损伤的患者而言,下半身没有知觉,但神经还在、血管还在、上半身的重量还在,压久了,血液不流通,神经又无法传讯给大脑,下命令改变坐姿,久而久之就形成伤口,所以他需要一个垫子,垫子的功用在分散上半身的压力,促进血液循环。这类病人开完刀处理伤口,本来都有不错的效果,可是如果没有预防措施,自然而然就会经常复发。

不忍心见他一再受苦,我告诉他:「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弄个垫子,就比较不会复发。」

「弄个垫子要多少钱?」

「大概一万多吧。」

他从一种无奈中沉默下去,一万多元对没有工作的脊椎损伤患者来说,是很多很多的。

我看着他,问:「你有困难是不是?我请社工帮你。」

「不用,不用,就这样吧。」

「什么就这样?就这样是怎样?你这样一直来,把自己搞得很痛苦,弄个垫子就可以解决的问
题,你为什么不……这样吧,你说说看,你要我怎么帮你?」

他嗫嚅不已,「我也想过要好好解决,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没钱,对不对?」

「我现在,现在……」他还是吞吞吐吐。

「什么现在以后?你不说我怎么帮你?」

他终于说了:「这样吧,你帮我买两份,好不好?」

「两份?两份什么?」

「如果你买两份,买一份我可以赚四千元红利,你买两份,我可以赚八千。」

「你卖什么东西?有这么好的红利可以抽?保险吗?」

他想了一下,小声说:「礼仪服务。」

「我礼仪很好,我天天服务病人,还需要买吗?」

他又说了一次,这次音量加大了:「往生礼仪服务。」

「什么服务?你再说一次。」我比他还大声。

「往──生──礼──仪──服──务。」

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我快往生了。

只见他从袋子里拿出一本又厚又重的型录,没错,真的是往生礼仪服务型录,就像一般大卖场、电视购物台或信用卡发卡银行寄给你的那种型录,不,比那种更详细,印刷也更精美:礼车、礼服、化妆,任君挑选;各种材质棺材、各式大小骨灰坛,一应俱全。不论你是要全套、半套,或是自行配套,有点像速食店一号餐、二号餐让你选的那种;应有尽有,包君满意。
我还是买了,分期付款,用信用卡扣款,一份八万,他抽四千;两份十六万,赚八千,我想应该够他买垫子。

后来我才想到:早知道我直接给他一万块不就好了?拐弯抹角,他才赚八千,还花了我十六万。

之后我又想到:万一我活得比礼仪公司久,那怎么办?礼仪公司打的算盘是:天下无不死之人,所以每个人都可能用得到往生礼仪服务。而我的疑虑是:全世界没有不倒的公司,万一你比我先倒,那怎么办?

之后他还是没买垫子,又进来医院,我又帮他把伤口修一修,关起来。

我不会问他为什么没买垫子,脊椎损伤患者所受的伤害,不只是身体的,金钱当然不能解决问题。

有一次,我看到病床上放着用乳胶手套做成的水球,一问之下,原来是用来逗小孩子玩。有些病人住院住很久,小孩来陪着住,护士怕小孩无聊,就用乳胶手套做水球给他们玩。我真佩服这些白衣天使,女孩子家嘛,心思总是细腻的。我忽然想到:「对了,水球可以减压。」于是当他再一次来找我修复伤口时,我把这个构想和他讨论。他很聪明,立刻想到:如果把这些水球绑在一起,放进袋子内,就是非常棒的减压垫子。

他个性爽朗,住院期间跟住院医师、专师、助理、护士小姐们互动很不错,大家感情满好的。于是他兴高采烈跑去找他们,大家往乳胶手套里灌水,灌到七分满,然后绑起来,当成减压垫子。一群人嘻嘻哈哈轮流试坐,哇!还马上弹起来,感觉真不错,于是他更进一步改良,让「水球减压垫」更舒适、更好用。

为什么「水球减压垫」更让人感到舒适?坐骨的骨头很薄,坐的时候承受全身重量,所以压力其实是满大的。正常人坐久了会麻、会酸、会痛,可是脊椎损伤患者他不会痛,没有感觉;时间一久,血流供应就差,肌肉就会坏死,坏死就烂掉,烂出一个洞,就是所谓的褥疮。

于是我们开始教其他病人怎么做「水球减压垫」,大家做得高兴无比,好像又回到小学的美劳课。方法超简单:在乳胶手套灌水,约七分满,把手套的手指绑起来,变成一个正方形;把每个小正方形再绑成二十个正方形,连起来就是一块水球垫。成本超便宜:才一百多元。有位脊椎损伤患者,他开计程车,自己把这个垫子的原理发扬光大:实在很天才,创意十足:他一口气做一百个正方形水球,连成水床,睡在上面,舒服极了。

这种水球垫跟一般气垫不一样,气垫是硬的,只是局部减压,手还是要去撑,改变姿势促进血液循环。用手撑就累了,每十分钟要撑一次。但水球垫可避免因上半身压力造成的压疮,因为身体晃的时候,水球里的水会跟着晃动。便宜又方便的水球垫,可以造福所有脊椎损伤患者,当然,一般人要坐水球垫也可以。

我后来教他做改良版的水球垫,他自己做了一个,从此没有再来找我,应该是没有压疮的困扰了。只是偶尔还在医院看到他,我猜他大概又在推销他的礼仪服务了吧?希望他健康平安、业绩常红就好了。想到他推销那两份给我时,不禁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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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医学小辞典:

褥疮


当身体皮肤组织,经由长时间压迫,导致缺血、缺氧,造成皮肤组织坏死及溃烂,一般发生在身体骨头突出的部位,例如:荐骨、髋部的大转子,及坐骨部位等等。

如何预防:勤翻身、减压、保持皮肤清洁。但谈何容易?勤翻身、减压是最难达成的,每两小时翻动一次身体,减压。不是这个工作很难做,而是长时间下来,家属或看护也是会疲累、需要休息的。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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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第 5 章  地狱来的教材

阿杰:

今年花莲的冬天似乎特别冷,但是你寄来的一张耶诞卡赶走了寒意。谢谢你的问候,我过得很好啊,就算不开心,抱怨这、抱怨那,也于事无补。总有人过得比我糟,不如随遇而安,心存感恩。

我从这家最有爱心的医院写信给你,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很多方面,它还满接近事实的。多么熟悉的时节,那一年你受伤送来医院,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吧?

那时我一个月才值一天烧烫伤中心的班,你就刚好在那一天被送来。三十分之一的机率,你都能遇上我。三十分之一的机率不能说不大,遇上了就是你的。机率没有大小的问题,只有「有无」,机率再大,遇不上就是遇不上;机率再小,乐透头奖机率千万分之一,那么小,还不是那么多人中。但只要有机率,一旦遇上了,人生就从此不同。

我是注定要遇上你的。你为了生火而烧木柴,但是下大雨,木柴全湿了,又湿又冷,木头烧不起来,于是你洒松香油,以为可以助燃,没想到发生大爆炸,立刻引燃熊熊烈火,你衣服全烧光了,差点当场死掉。送来医院时,全身有百分之四十四的三度烧伤,加上百分之二十一的二度烧伤,总共百分之六十五烧伤,存活率大约在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四十。

你是注定要遇上我的,一接到你,我跟你妈妈说,因为烧伤面积太大,会不会活,很难说。阿杰,你知道吗?如果我一生必须对一千个家属说一千次「会不会活,很难说」的话,我确定我第一次和第一千次是一样的沉重和难过。因为通常外科医生对家属说「会不会活,很难说」的时候,大部分就是救不活的意思。我们做医生的,根本不可能对还抱着希望、跟死神搏斗的病人和充满期待的家属,直接说救不活,所以都是婉转的说;而且,要是救得活,我们早就直接跟家属这么说了,好让他们心安啊。

治疗期间,我何时要植皮,拿哪边的皮要补哪边,每次都跟你讲得非常清楚。我把你翻转了一下,还好,背部没有烧到,于是我计画取背部的皮来补,取背部的皮,是因为背部的皮自己会长好;一个星期补一次皮。但是因为烧伤面积太大,我仔细看了一下,除了左大腿一点点面积、右小腿一小块没有烧到,其它部位都烧坏了,所以背部的皮还是不够补。而且取的皮不是很深,还必须等到上皮细胞再长出来,长好再取。

长好再取,一个星期补一次皮,一次补百分之九,再一次补百分之三,又一次补百分之九,这样下去做,有时候找不到皮补了,还要等上次取过的皮长出上皮以后才能再取;而且补皮不是每次都成功,有时会被细菌吃掉。因为是分次补,所以接缝的地方就很难补好。你全身可以取皮的地方几乎全部都取了,其余全部三度烧伤,右手、右腿、臀部都烧坏了,如果以一到十来区分困难度,你的情形困难度是十三。算一算,一共经过十二次补皮,才把你的伤口处理好;换药是最痛的,真的很痛,被大象踩到睾丸都没那么痛,没几个人受得了,你都能忍下来,配合度高,是很了不起的病人。

最了不起的,是你超强的复健意志。你的手尤其严重,烧烫伤之后会造成肿胀,压迫神经血管,也就是腔室症候群。解决方法是把皮切开,这样才能减压。很多烧烫伤病患熬过很多关卡,但是放弃手的复健。你手的神经受伤,肌肉萎缩,整个手挛缩,手指张不开,也没办法动。我做肌腱转移手术,取无名指肌腱,转到拇指肌腱,让拇指可以碰到小指。之后还要对伤口植皮、清创、切掉坏死的皮、焦痂切开手术、肌腱转移手术,不然皮会没有弹性,这些都是为了改善腔室症候群。你的复健意志太坚强了,原先我以为你的手救不起来了,结果你的手完全恢复功能,还能照常工作。

在烧烫伤中心住了六十多天,转到普通病房又住了二十多天,住院将近三个月的你,之后又陆续处理挛缩问题,为了处理脖子和手的疤痕,再度展开另一波植皮修复。

在另一波植皮修复中,你与烧烫伤病房的护士日久生情,有情人终成眷属,传为美谈,令人称羡。而当初你告白的句子也已成为经典,流传再流传:「跟我在一起会很单调,因为,你只会感受到幸福。」我的天啊!我就是吞一百片日本偶像剧DVD也想不出这种句子。人们并不会特别期待爱情,但会遇到什么人,我们永远不知道。大家都说你们的缘分是前世就预订好的,我却认为有些缘分虽然是命中注定,但要维持下去还是要靠双方努力。因为我总觉得,爱情不是一颗心感动另一颗心,而是两颗心一起撞击出火花。但我相信你和她会在爱与承诺中,共度所有的顺境和逆境,因为,你走过来了。

你真的走过来了,阿杰,你是我医治过的病例中,最严重却能存活下来,而且生活机能不错的。我在美国参加研讨会,报告你的病例,那些医生大开眼界,难以置信,他们不太相信烧得那么严重的手,造成疤痕挛缩变形,经过重建及一连串的复健,仍能拥有这么好的功能。不仅如此,还把护士娶回家,生了小孩,现在正常工作,跟一般人完全一样,照常做家事、照常运动。CNN应该对你专访才对,你为世界一流的整形外科医师上了一课。

在复健室,很多病人觉得非常辛苦,辛苦到想放弃。当然不能放弃,一放弃就终身残废。我拿出你的照片鼓励他们,连你这么严重都可以复健到跟正常人一样,他们为什么不能?

我们当医生的不太容易感动,不是麻木不仁,而是每天在烧烫伤病房,看到太多感人的场面:一个个不把死神当死神、不把死神放在眼里的病人,他们在疼痛、他们在哀嚎、他们在流泪;但是,他们在战。对他们而言,这种战斗没有输赢,只有继续:继续到死为止,或是继续到活着走出医院。忍过一次换药就赢一次、活过一天就赢一次,一直赢到出院为止。就算出院,战争还没结束,因为烧伤后的挛缩的部位还是要切开松解,还是要植皮,还是要复健,继续战斗。

虽然不太容易感动,但是,阿杰,你真的很令我感动。坦白说,你被送来医院那天,我一看就知道救活的机率不是很大,但是你就是活下来了。你怎么那么能忍痛啊?你到底是什么做的呢?大部分烧烫伤病人无法耐痛,那么痛你都能忍。植皮很痛、换药很痛、复健也很痛、走在路上被小孩子指指点点,更痛。而你,你真的活过来了。

你真的活过来了。如果你看到动不动就不开心的青少年,你会跟他们说什么呢?跟你所受的痛比起来,他们口中所说的痛根本就是无病呻吟。在研讨会、在复健室、在我无力感的时候,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教材,不管是用来自我教育,或是教育别的病人、教育那些实习医生、住院医生。因为九死一生吗?不,你撑过十二次生死关头,你就是活过来了,你是地狱来的教材。

写到这里,我想跟你分享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我以前一个病人跟我说的,我起先不太懂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故事给我听,遇到你之后,我终于懂了。因为你是从地狱活过来的,集勇敢、坚忍、浪漫于一身的传奇人物,所以我想跟你说一下这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财主,他可不是肚子大大、肥滋滋、留着两撇胡子的那种土财主。相反地,他很年轻,相貌庄严、眉清目秀,做了很多善事、积了很多功德。

有一天,他去发白米给村里的穷人,回家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从他面前走过。他立刻被那人的面相吸引住,马上追过去,想永远跟着他,一个转角却已看不到那个人了。

他喜欢那人喜欢得要命,从此什么事也不做,一心只想见那人,于是变卖所有家产,立刻离家出走,发誓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找到那人。

但是,他再也没见到那人。

他失望透了,但不绝望。一天晚上作梦,菩萨问他,他功德很多,是否有什么愿望。他说他只想见那个人一面。菩萨说,你若真想见那人,一定要舍弃这一世的人身,转世做一棵大树,五百年后,也许有机会能再见那人一面。

他想了很久很久,因为实在太喜欢那个人了,就决定舍弃人身,做一棵树。

很快他生病,然后死去,转世成为河边的一棵大树。五百年来,饱尝着做树的痛苦:忍受风吹、日晒、雨淋,忍受着野兽的折磨,忍受着各种鸟在他身上大小便;他不能移动,不能说话,只为了能见那人一面。

终于过了五百年。

有一天,他看到一个人远远的从河那边走过来,正是他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那个人。他激动极了,拼命摇动全身的每一根树枝每一片叶子,努力引起那人的注意。他多么希望那人能走到他的树荫下,休息一下,乘个凉也好啊。

只见那人朝他走了过来,经过他身边,站了一会,却瞧都没有瞧他一眼,迳自往前走了。

他几乎要发狂,他想大叫,想追过去,无奈自己只是一棵不能移动,不能说话的树。

他失望、他委屈、他难过,他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他不知道为什么五百年还修不到这么一点缘份。

当晚他又梦到菩萨。菩萨告诉他,如果他还想见那人,就要在河边再做五百年的树,或许还能修到一点缘份。他觉得既然已经等了五百年,再等五百年也没什么。因为,他实在太喜欢那个人了。

就这样,他在河边又站了五百年,饱尝着做树的痛苦:风吹、日晒、雨淋,忍受着野兽的折磨,忍受着各种鸟在他身上大小便,他不能移动,不能说话,只为了能再见那人一面。

又过了五百年。

有一天,那个人又远远的从河那边走过来。这回他不再激动,也没有摇枝动叶,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那个人。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个人,他舍弃了做人的机会,做了一千年的树,吃过太大的苦,伤过太深的心。他已经能以平静的心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只见那人向他走了过来,走到他的树荫底,安然坐下,一坐就是七七四十九日。

原来那个人就是佛祖释迦牟尼,而这棵树就是菩提树。

阿杰,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菩提树,但是在寻找自己的菩提树的过程里,我们常常不知不觉做了别人的菩提树。只是对我而言,你真是让我对人生格局的思考大大上一层楼的菩提树。我行医生涯没见过比你严重还能康复的,因为比你严重的都没有活下来。你不但是别人的菩提树,也找到自己的菩提树。有福的人,才能遇上心灵契合的人;有福又有智慧的人,才能遇上心灵伴侣时,知道把握因缘,相知相守。

请代我向夫人及两个小宝宝问好,如果你休年假,欢迎带全家来花莲。冬天的太鲁阁,山色空濛,灵气慑人,时而薄雾缭绕,时而氤氲叆叇,天上仙境亦无可比,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福哥
二○○五年十二月十八日于花莲慈济医院
.......................................................

福哥的医学小辞典

腔室症候群


在肢体部位,因重击挫伤,有时造成骨折出血,肌肉肿胀,使得腔室内之压力上升,而阻碍血液流通及神经传导,而产生缺血性疼痛及感觉异常,必须立刻送医,执行肌膜切开减压手术,以改善血流,挽救肌肉及神经。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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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第 6 章    我送病人一首诗

我每周四下午要坐火车到玉里慈济医院看门诊,习惯两手空空,不会提个袋子什么的,两袖清风,自在轻松。

有一天,一走出花莲车站,奇怪,好像有东西忘了拿。过一会儿,才猛然想起:「糟了!人家送我的东西忘了拿。完蛋了,人家特地送我的,竟然忘了拿。如果是吃的,那也就算了,可是那是别人的心意。」我赶紧跑到服务台,服务台马上打给北上列车,说第三车厢七号座位,遗留了一个东西,请送回花莲车站。东西送到花莲后,我才又去车站拿。

东西拿到手,我才仔细看内容。是一张裱好的图:左边画着绿叶荷花,右边题着一首诗:

立志济世多积福,
大而化之胜恩师。
医病整形变魔术;
一针见血泪不流。

每一句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相连,就成了「立福大师医术一流」。说到大师,我真的不是大师,不过是个小医师;至于医术,倒还有那么一点;关于一流,那是万万不敢当。

看着这位病人的用心,我想起为她治疗的情形。

她是因为脚趾甲受伤来看我的门诊。原来她家里是开百货行的,常常搬这个、挪那个,有一次不小心,架上的饮料罐掉下来,打到右足的大脚趾,趾甲跟趾甲床分家,一定要拿掉趾甲。

「我不要拔!我不要拔!我不要拔!我会疯掉。」她竟然歇斯底里起来。

我淡淡地说:「不拔趾甲,不会好。」心里却觉得奇怪:不过是拔个趾甲,有那么可怕吗?

「我上一次也是因为甲沟炎要拔脚趾甲,那是我第一次被拔趾甲,我差点哭到死,为什么那么痛?比我生孩子还痛!生产已经很痛了,拔脚趾甲竟然更痛?」

我不知道她所谓「上一次」拔脚趾甲是什么时候,但是她现在说话的表情像刚逃离核爆现场,充满惊恐。

她第一次被人拔脚趾甲,痛到崩溃,痛怕了。痛的经验是很可怕的。拔趾甲手术很简单,但是那种痛,会让你非常恐惧。不是实际的痛,是你预期的痛,让你感到恐惧。减少病人的恐惧,是医师的责任。如果手术会让病人痛,表示医生没有消除病人恐惧。我常常开刀开到一半,病人睡着了,他不是全身麻醉,也可以睡着,因为他没事做,又不能看报,开刀中喔,只好睡觉。等到睡醒,还问我:

「手术好了吗?」

「对,手术好了。」

一般人对拔趾甲会很恐惧,不是拔的一刹那,是对过程的害怕。麻醉药通常要等六分钟至十分钟,才会有很好的作用。有时医生不愿意等麻醉药发生效果,结果打完麻药后就开拔了,这对病人来说是酷刑。不愿意等或等得不够久,跟医师个性有关。

我告诉她:「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星期考虑,下星期我来,你看自己情况怎样,再跟我说。」

甲沟炎不能碰水,生活上很不方便。一周后,她很不甘心走进来。

拔脚趾甲而已,这种手术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对她而言,免于痛的恐惧并不容易。任何人要被拔趾甲的当下,一定会很恐惧;那往往是因为对于「痛」的恐惧,已经大于对「甲沟炎」本身的恐惧。一想到痛就害怕,甚至怕到不敢想,一不敢想,就不敢医治。医师要消除恐惧,不是减低恐惧,让病人心安很重要。

「我保证你绝对不会痛。」我说,「我一定会先跟病人说,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动作,用意是什么,对病情会有何改善之处。从现在开始,请你相信我。」

她完全不理我。我把麻醉针准备好,告诉她:「憋住气──对抗惊慌──深呼吸──憋气!」麻醉针头刺下去,注射局部麻药。第一针一定会痛,那没办法,因为针头刺进去。

我又问:「好,再吸气,憋住。还可以吗?」她闭上眼睛,死命点头,我再问:「可以喔?再深呼吸,再憋住。可以吗?可以。」我帮她回答了,慢慢推针,推到底,麻醉药打完了。

她慢慢睁开眼,深深吸一口气,问我:「你打完了?」

「打完啦!我就说不会痛吧。」

「现在呢?」

「等一下,等麻醉药发挥作用。」

    她大概想放松心情,随便找个话题:「你怎么会选择医生做为职业?」

「是医生这个职业选择我。」

「你是整形外科医师,那……你做很多美容手术吧?」

我轻轻一笑,「我猜你是想问割双眼皮?拉皮?抽脂?事实上,它们只是整形外科里的美容医
学的一小部分,整形外科除了美容医学,还包括显微手术、烧烫伤治疗、先天及后天性组织缺陷之重建、各种伤口治疗、疤痕治疗等。」

我看了一下她的脚趾,「痛吗?」

「还有一点痛。」

「好,那再等一下。」

她表情终于轻松不少,跟我说:「你很会当医生。」

我只有苦笑:「就我这一行而言,这不是赞美。曾经不只一个女病人问我,为什么女人都把钱拿来整理门面,而不用来整顿大脑。」

「因为那是男人最后注意的地方。」她毫不考虑回答,又问:「有人说,整形手术只是满足个人幻想,你同意这个说法吗?」

「每个人都会幻想,但是要付诸行动就需要勇气。最美莫过于自然美。」她频频点头。

我说:「很多人想做美容手术又不敢,考虑了半天:怕说整不好嘛,花钱又受罪;整得好嘛,又怕人说自己是人工美女;更怕有人说,因为年轻整过形,将来只会老得更快,老了会更丑。」

「什么?年轻整过形,老了会更丑?」

「我不知道,但是整形让人有自信,这的确是事实。人们想改变自己,我只是帮助他们。整形让人们更满意自己,甚至出现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奇迹。」

「女人当然希望自己是美丽的,我虽然结婚生子了,还是很爱美的。爱美无罪,难道美丽会伤人吗?」

「不会伤人,会害人。如果你从小只被称赞漂亮,你会错过很多机会。」

她低头沉思了好久好久,最后才说:「也许吧,但是漂亮的女生不论在职场或情场上,都比别人有太多机会了。」顿了一顿,又说:「女人再怎么漂亮,一定要认老,因为就算再怎么漂亮也会老,岁月不饶人。」

「对,岁月不饶人,皱纹不饶女人。」

她终于笑了一下,「我可以引用你这句话吗?你应该去当脱口秀主持人。」

「我也想过,后来发现医学界更需要我,所以我选择当医生。」

「演艺圈的损失却成了医学界的成就。」

「你是一个很有智慧的女人。」

「隐藏自己的智慧需要很高的智慧。」

「的确不易。还痛吗?」

「不痛了,完全不痛。」

我不喜欢等待,但偏偏世上许多事情就是需要耐心。当你养成耐心时,你已经做成很多事。

麻药已经作用了,我告诉她,我要开始拔了。拿起一支止血钳,她一看到镊子,全身立刻缩在一起。

有句话说「喜怒不形于色」,但是人们对于最恐惧的事,一定会直接表现在脸上。我装作没看到她极度害怕的样子,随口说:「有一次,有个十九岁的女生来我门诊,叫我帮她削骨。她说,她的脸太大了,讲手机的时候非常不方便。我觉得奇怪,忍不住问她,脸大就脸大,讲手机照讲,有什么不方便?她说男朋友都以为她故意挂电话。因为她脸太大了,每次讲手机都会压到键盘。」

她仰头哈哈大笑,回过神时,我把镊子举高,上面多了一块血淋淋的趾甲。前后不过两秒钟。

我叫她手压住止血,压二十分钟。

「我不知道拔指甲可以这么轻松。」她还是略带惊恐的表情,但是已经如释重负,大大吐了一口气。

两周后,她来复诊,送了我一张裱好的图,上头还题了诗。彼以诗来,吾以诗往,我诗性大发,也写了一首诗回赠:

明月星辰似如玉,
画楼雅作巧比喻。
身无经历难释疑;
心慈念善好生意。

她叫甄明玉,好像红楼梦里的人物名字。明眸皓齿,其人似玉,我把她的名字「明玉」拆开,成了第一句「明月星辰似如玉」;「画楼雅作巧比喻」是感谢她这么用心,做了一首「隐题诗」给我,「隐题诗」就是诗没有题目,把诗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题目。「身无经历难释疑」是说,她没有经历过「无痛拔趾甲」,所以对于第一次被人拔脚趾甲的痛苦经历,一直无法释怀。「心慈念善好生意」是因为她家是开百宝行的,所以希望她生意越来越好。

我自己也怕得甲沟炎,因为非常痛,而且别人打麻醉药未必像自己那么轻柔。小小一片趾甲,会造成病人如此恐惧,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医院给人的感觉本来就已经让人不舒服了,病人需要安抚、鼓励、保证,医生一定要给病人安全感,降低他的恐惧,放松他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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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医学小辞典

甲沟炎


鞋子太紧,或是穿高跟鞋、尖头鞋、巫婆鞋等,趾甲床空间会因为受压迫而变窄;或是脚趾甲没有剪好,鞋子从外面压迫,趾甲只好往内长。趾甲本来应该往上长,往内长卡到肉,就是甲沟炎。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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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1-14 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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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第 7 章  一个苏醒的植物人

老张从玉里慈济医院转过来的时候,昏迷指数三分(正常人是十五),我检查了一下:右手肘坏死性肌膜炎。他原来是做大冰块的,切割冰块再卖给锉冰店。有一天不小心撞到手肘,有个小伤口。

他长年劳动,身体粗壮精勇,如此一点小伤,怎可能放在心上?

一点小伤就会要人命。老张的伤口感染一种叫链球菌的细菌,引发坏死性肌膜炎;伤口红肿热痛,然后开始发烧,并发败血症;接着急性休克,最后重度昏迷。而这些,全都是忽略伤口形成后一周之内发生的事情。

我先为老张引流,让脓和一些脏东西流出来,再做清创,最后植皮。一切处理完毕,老张还是昏迷。

虽然昏迷,生命迹象还算稳定,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老张的太太一直在旁边陪着,偶尔也跟老张说说话。昏迷的人还是会听到别人对他说的话,即便他们醒来后不记得。

我来到老张床边,看了一下他的伤口,状况还好,没有进一步恶化。老张的太太在旁边,眼泪忽然流了满脸。我微微一怔,正要安慰她不用担心,她伸手抹了抹脸,「不好意思,我没那么坚强。」

「没关系,这里是医院。」

「我们结婚二十多年了,我从来没有觉得我跟他距离这么近。」

这是一句很令人震撼的话,她又说:「有一天半夜,我醒来,他就睡在旁边。我看着熟睡的他,不禁想到我是如此幸运,有一个这样……这样……这样好的丈夫。」

她说话声音都哑了,面容疲倦,眼中始终含泪,我轻声说:「你应该休息一下。」

她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我说什么,又继续说:「很多时候人们遇到灾难,都会问:为什么是我?我想的是:为什么不是我?。」

老张的太太不可能代替老张受苦,我想,老张也不希望看到太太这样一直难过。我告诉她:
「你继续跟他说话,我相信他听得见的。」

话才说完,老张的女儿来了,她对我的鼓励非常不以为然,问我:「你为什么总是要给人不切实际的希望?」

我告诉她:「人生本来就是需要希望。」她却更严厉回我:「但不是虚幻的希望,那只会带来更多的失望。」我完全能理解老张女儿的心情,很多时候,我们不一定要经历跟对方一样的痛苦,才能完全体会他的痛,这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悲心,只是都被自己蒙蔽了。

老张的女儿似乎有点激动:「我爷爷病危的时候,身边的人也叫我坚强、要有信心,结果他还是死了。你不要再叫我们有信心、有信心,我现在根本不知道我还有什么信心?我再也不知道要相信谁。我以前的朋友叫我信基督,我现在的朋友叫我信天主,我的家人叫我信道教,我邻居要我相信菩萨。信这个、信那个,信到最后,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还能信谁?我那么努力,想找到可以相信的目标、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的神,最后我什么都没找到、什么也找不到。我现在谁都不信,因为我什么也不是。」

我静静听完老张的女儿非常激动的发泄情绪,忽然想起一个故事,于是问:「你知道《圣经》里那个有漏血病的妇女吗?」

「我不知道,你别跟我传教。」

「我不跟你传教,我跟你说一个故事,这故事是我太太说给我听的,她是很虔诚的基督徒。」

老张的女儿似乎不想听,但老张的太太忽然看了我一眼。我说:「有一个妇人,她的身体不知道怎么搞的,会一直流血,一直流血。她的样子把别人都吓坏了,大家把她当成怪物,当她上街的时候,小孩子会拿石头丢她。」

「好可怜。」老张的太太说。

「她不能碰任何人或任何东西,因为一切被她碰过的东西都会被视为不洁。她被众人排挤,于是她想尽办法,花了十二年的时间,为了要止血。有一天,耶稣到镇上讲道,当祂经过的时候,妇人忽然伸出她的手,摸了耶稣的衣角。她是人群中少数对耶稣有信心的人,她身上就不再流血了。耶稣对她说:女儿,放宽心,你的信念治愈了你。」

老张的女儿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说:「不要再说一些励志的话,让我自己体会。如果我不能自己体会,我永远都不能释怀,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懂吗?我看不到任何希望,叫我怎么相信你?」

「看不到不表示不存在啊。」我轻轻回答她。

我知道医生不能光治病,还要治病人,有些病人需要信心,所以我还是继续鼓励病人。

老张的太太天天都来,女儿有时一周来三次,有时一次,每次来都显得很沮丧,可是老张的太太却一直很坚强。有一次,老张的太太没来,女儿来看他,刚好遇到志工秀芳师姐。秀芳师姐也是一位很虔诚的基督徒,常常为病人祷告。她试着对老张的女儿表示友善,但是老张的女儿还是冷淡以对。

一个星期之后的早上,我又遇到老张的女儿,我说:「我们有个志工在帮你祈祷。」

「有用吗?」口气依然冷冷的。

「我相信有用。即便最后结果跟我们想的不同。」

「最后结果跟我们想的不同,那就表示祈祷根本没用,祈祷如果有用,大家一生病就去祈祷就
好了,干嘛还来医院?祈祷如果有用,谁还需要医生?」

我不想多做争辩,只完全倾听她的想法,「看来你已经放弃上帝了。」

「是祂先放弃我的。」

「原来你是这么认为的,那我就不再多说了。」当下我就闭上嘴离开。

下午我遇到秀芳师姐,她说她依然为老张和他的女儿祈祷,我告诉她:「老张的女儿好像对上帝很不满。」

「我知道。」秀芳师姐非常明确。

「我上次跟她说过话,她好像已经不再相信上帝了。」

「这我也知道。」

「那你还帮一直她祈祷?」

秀芳师姐慢慢抬起头,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我信。」

过了好久,秀芳师姐又继续问:「你知道怎么让植物人苏醒?或是让植物人的家属走出伤痛吗?」

「问我?」

「当然问你,你不是老张的主治医师?」

「我是老张的主治医师,但我看起来像上帝吗?」

人生就是这样,变化莫测,我当一个医师,试着减轻病人痛苦,但我最后才知道,操控权有时并不在我手上,也不在任何一个人手上。医生就是要助人的,尽力做到就是了,但无法控制每件事。

老张依然昏迷,但后来家属要求出院,我从此没再见过他。只听说老张的太太定期推着轮椅到医院,陪老张复健。

有一天晚上十点多,坐在轮椅上的老张忽然伸手扯掉鼻胃管,这个动作吓坏了所有的家人,老张的太太喜极而泣,几乎不敢相信,老张醒了!

老张真的醒了,毫无预警,完全突然,就这样直接醒过来,好像只是睡了一觉而已。他醒来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对太太说:「我的手表在床头右边第二个抽屉,你去帮我拿来。」昏迷了半年的老张,半年前东西放哪,他还记得。老张的太太去床头右边第二个抽屉看,真的有手表。一边昏迷一边做复健的老张终于醒了,真的醒了。他昏迷之前的事全部都记得,但是问老张这昏迷半年期间的任何事,老张完全不知道。

别以为植物人醒来这种事只有在电影或小说情节里才会发生。当医生久了,就知道永远都会遇到不能改变、无法控制或是超乎常理的事。我们偶尔都有倦怠感、无力感、不安全感,感到空虚不踏实,怀疑自己是否在浪费时间,或是有没有朝着目标前进;但是,不论发生什么事,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虽然当下我们不知道天意如此安排,用意究竟何在。「未知」是人生最有趣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但结果一定比你想像中的好。人生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常常你就快要放弃了,但只要再多坚持那么一下下,又会冒出一个小小的希望。奇迹也许不会在我们祈求的时候出现,但它一定会准时出现,我们要相信奇迹。不是看到奇迹出现才相信,是相信才看得到。

一段日子后,老张和太太还有女儿来门诊,他还是需要复健,但恢复得很好。就在他们要离去的时候,女儿笑着说:「郑医师,谢谢你。」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笑得多灿烂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问:「你跟上帝和好了吗?」

「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她还是笑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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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医学小辞典

败血性休克


当有菌血症而引发器官组织血流灌注不足时,即是败血性休克;其特征为一急性循环衰竭,经常呈现低血压;接着造成多重器官衰竭,尤其是急性呼吸窘迫症候群及急性肾衰竭。经常发生在免疫力差的病患,及一些慢性疾病的患者,如糖尿病、肝硬化等等。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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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第 8 章  千载难「缝」两断指

一个小女孩,一岁十个月,家里是卖咸酥鸡的,吃咸酥鸡免不了要配饮料,所以店里也有封口机。晚上九点多是生意最忙的时候,爸妈忙生意,没注意,小女孩在一边玩,左手伸进封口机里面,右手乱挥,按中开关,封口机强力回缩,厚重的「啪擦」一声,左手食指和中指应声而断。

爸妈火速将小女孩送来急诊室,我和住院医师紧急看了一下伤口,我跟住院医师说:「这个情况很严重,不可能动手术,这两根指头大概接不回去了,为了避免伤口感染,最好现在就把伤口关起来。」

住院医师回答:「是。不过家长一定会很心疼,很舍不得,一定会要求我们手术,接回手指。」

「不可能手术,太危险了。」我很确定。

住院医师又问:「如果手术,那是太危险,但是如果断指不接回去,家长一定不甘心。福哥,如果你是这个孩子的家长,你会怎么做?」

「我希望他们永远别问我这个问题。」走出诊疗室,我向家长说明刚刚的决定,家长几近疯狂,自己的宝贝女儿才一岁多,两根指头就这样没了,他们完全无法接受。

曾经有一个妈妈带小孩来见我,希望我用简单的手术帮小孩把痣去掉。小孩脸上有一颗小痣,被班上一些同学嘲笑,从此不敢上学,排斥学校。这样的小孩若不赶快协助他,他排斥学校之后,就会远离人群,接着逃避社会,最后排斥自己。

以前我有个病人,是唇裂患者,每半年开一次刀,最后手术修补到外观几乎看不出来。最后一次手术后,他跟我说了一段令我很伤感的话:「郑医师,我以前一直有自卑感,因为唇裂,我常常被班上的同学笑,不过那是小时候,高中之后就没人笑了。人都是这样,小时候什么也不懂,所以会笑人,当时那些笑我的人,就算伤到人也不知道吧?所以他们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的,我也不知道。人到了高中,好像才渐渐懂了一点事,所以高中同学不再笑我,可是,伤害已经造成了。」

小女孩少了两根手指,教她怎么上学?心理压力,比缺了两根手指更痛。别的小孩子不懂,一定会笑她。如果从小就承受异样眼光、从小就自卑,这样的孩子,长大之后心理将有多大的伤痕?

爸爸不甘心,要女儿将来心灵那么痛,那可是比直接拿刀刺他的心还痛,他问:「真的没希望?不可能接回手指了?」

「如果是一般机器切断的,因为切下来是平整的,所以成功率比较高,但是糟就糟在封口机瞬间高温封口,血管经过热,瞬间封起来,都烧坏了,要把手指接回去,很难很难,非常难。」我向爸爸仔细说明。

妈妈一听,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目光涣散。爸爸又是愤怒、又是后悔、又是自责、又是伤心,问:「难道就这样放弃手术?如果受伤的是你的孩子,你会怎么做?」

我对爸爸说:「这跟一般机器切断手指不一样,因为血管瞬间已经缩起来了。很抱歉,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就算换成别的医师诊断,也会说同样的话。住院医师站在我背后,妈妈还是面无表情。爸爸的愤怒、后悔、自责、伤心,全部化为绝望,两腿一软,直接往后昏倒。住院医师往前跨一步,双手扶起他,充满不舍。

我对爸爸说:「好,我试看看。但是,我也没把握。第一,小孩太小,麻醉很危险;第二,封口机切断的,难度更高,成功率很低,但是,我试试看。」

妈妈在旁已经哭到整个眼睛布满血丝,我郑重告诉她:「我要先说清楚,如果危及小孩子生命的时候,我会立刻停止手术,救人不救手指。」

我告诉住院医师:「叫总医师立刻到开刀房等我。」

麻醉科压力非常大,因为小孩太小,他们估计要麻醉二十小时,我压力也很大,跟麻醉师说:「如果不行,随时跟我说。马上停。」我叫总医师先固定骨头,吩咐他:「你先做,你不行的时候,立刻打电话给我。」

我已经开一整天的刀,不太可能再开二十小时的刀,这样会危及病人。总医师也忙了一整天,但是救人要紧,外科医师本来就不轻松,跟着我更是辛苦。不要问我为什么这么严格,因为这里是严格的地方。

他一直撑到半夜两点半,我接到电话,总医师的声音听起来像刚吞下一桶核废料:「福哥,我快累垮了。一切都顺利,但是,每个人都很累,你能不能现在过来?」

「撑着点,我马上过去。」

休息一下还是有用的。我虽然只睡了二个小时,真的有用,极度疲倦之后的深度睡眠,二个小时就很不一样。

凌晨二点四十五分我到开刀房,「你回去吧,我来开。」我让他睡到八点。

我开始接血管。由于手的血管已经被封口机高温熔解,完全不行;所以我从脚背取血管来接,做静脉移植。显微手术很辛苦,这等于是跟时间赛跑、跟死神赛跑、跟自己的体力耐力赛跑、跟自己的技术经验赛跑。血管本来就很细,一岁多的小孩血管更细,一根血管只缝三到六针,用比头发还细的线来缝。因为太难缝了,很多次我都想放弃,我告诉自己:「我不行了、我要放弃。」真的太难缝了,可说是千载难「缝」;可是,我还是撑下来了。

以前你看过别人转寄给你的网路流传图片,眼睛盯着看,十分钟后就会看到图中图,你眼睛盯着看,看十分钟都让人受不了,更何况这是接近二十小时的显微手术;全神贯注所消耗的体力和精神,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

好累。

真的好累,一般来说,如果是手割伤,用五个零或四个零缝线,缝脸是用六个零的缝线,六零缝线已经算满细的,因为脸部皮肤细,要让疤痕降至最小。缝血管用十个零或十一个零的缝线,比六零缝线小一倍以上,只有六零缝线的一半,血管一旦缝不好,一有问题就会塞住,一塞住指头就毁了,所以压力非常大。

做到下午,我也快不行了,我打给总医师:「你来接我的班,我也不行了。」事实上我已经接得差不多了,他帮我收尾,再接一条静脉,检查肌腱。

走出手术房,我告诉家长:「一半一半,拼看看吧。」家属给我的感觉:手指本来是没了,两个指头回来了,小女孩也活了。

看到他们的表情,我所有的疲倦都得到慰藉了。

这是我接断指的患者中,年纪最小,难度最高的一次。接断指要先把伤口清干净,固定断骨,先缝肌腱,再缝神经,最后缝血管。最后伤口不能缝,取一块皮,包贴起来,让伤口自己长,然后还要一连串的复健。

二十小时,整整二十小时,接两只手指。缝一只都已经够苦了,还缝两只。护士、助理、麻醉科的人员都换了,像跑马灯一样,以我为中心,走马不换将。

在完成手术的那一刻,我真是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外科医师技术不成问题,问题在耐力,耐力会影响临场表现,二十小时的手术,最后五小时的稳定度、耐烦度、精密度是否和最开始的五小时一模一样,这就是最困难的时候。最后已经不是我在动手术,因为过程中我好几次想放弃,最后是另外一个我——另一个平时被训练出来的我——做完手术;那是早已超越经验与技术层面,完全是意志上的我,带着那个想放弃的我,完成手术。一般人大概不会有那样深刻的感受,那种感受,只有在自己很努力,慢慢累积了一点经验和技术,当有一天需要以你为中心,来带动别人、引导别人,来完成一件事的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轴心,别人以你为轴心来转动、来前进,到达目的,完成任务。你才会别有如此的异样领悟,深刻感受。

当一个外科医师,实在很辛苦:永远不知道手机什么时候会响起,而它偏偏就会在最尴尬的时候响起;也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要面对心碎的家属;更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做一些做到想吞手术刀的手术。

我终于做完了这么难的手术,它不是偶然,如果把这一切视为偶然,我很难继续下去。任何大事的完成,每一个参与的人,功劳都同等重要。一起艰苦之后,一起分享荣耀。这,就是使我更谦卑谨慎,内心长怀感恩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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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医学小辞典

断指的正确处理方式


立刻将断指捡起来,装在塑胶袋里,加冰块,赶快送到医院,越快越好。如果是肌肉,通常六小时内如果不接上去,就会坏死,因为肌肉很耗氧。还好手指是由肌腱所组成,肌腱本身不怎么耗氧,抢救上时间比较宽裕。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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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第 9 章  我的一幅素描

老伯来门诊,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苦于脚踝的蜂窝性组织炎,肿起来的时候很痛,痛到晚上无法睡觉,虽然也有吃药,但总是两三天就复发。

一般而言,老师、油漆工、空服员、专柜小姐、表演工作者、美容从业人员、医师长时间手术等工作需要久站的人,容易有静脉曲张的问题。一旦有伤口或感冒,都可能会引发蜂窝性组织炎;有时严重到导致坏死性肌膜炎,需要清创及植皮手术。若有糖尿病,伤口处理会更棘手;如果再加上血液循环不好,那就非常麻烦了。假如忽视伤口,随便包扎,伤口会流脓、发臭,甚至危及生命。

老伯跟我说,他因为工作的关系,一站就要站很久。经常性蜂窝性组织炎,平时会去小诊所打针,但就是经常复发,肿起来的时候很不舒服,非常痛。

我告诉老伯,蜂窝性组织炎有四大护理要诀:休息、脚抬高、冰敷、抗生素。只要回去照着做,一定改善。老伯唯唯诺诺,我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了没,有些老人家从不听医嘱,我希望老伯不属于那一群;还好这位老伯看来慈眉善目,心平气和,我相信他会照我说的去做。

过了一星期,老伯回诊,从他的表情我实在看不出来症状到底有没有改善,我就直接问:「老伯,怎么样?好多了吗?」

「是有好转,但没完全好。」老伯愁眉苦脸。

「有好转,那很好啊!没完全好?没关系,继续照我跟你说的蜂窝性组织炎四大护理要
诀:休息、脚抬高、冰敷、抗生素,继续做就好。」

老伯反问:「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为什么要休息、脚抬高、冰敷、抗生素?」

我一愣,还真被他问倒了,你来看我的门诊,不就是为了让脚快一点好吗?不听我的怎么好呢?

正感到疑惑,老伯又开口了:「你总要告诉我道理啊。」

我一听,原来他对我的治疗有点质疑,我不但不生气,反而对老伯求知医学常识的精神十分佩服,肃然起敬。诚所谓活到老学到老,果然不错。于是我跟老伯解释:「休息是要你的脚不要那么常运动;脚抬高是使淋巴回流,静脉血回流变好;冰敷减少发炎;抗生素是杀细菌。」

老伯「喔」了一声,不再说话。

又过了一星期,老伯再度来门诊,这次脸上表情很高兴,我猜是蜂窝性组织炎四大护理要诀发挥效用,还没开口询问,却只见老伯带了一个很大的旅行袋,拉开拉炼,喜滋滋对我说:「郑医师,来来来,我一定要让你看看。」

我眉头一皱:完了,原来他是推销东西的老伯。应付推销员也有四大要诀:拒绝、拒绝、拒绝、拒绝。绝不能有任何犹豫之意、好奇之心、妇人之仁、考虑之念,一定要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于是我说:「老伯,我没空,真的,我真的没空。」

「你看一下嘛!一下子就好。」

有些老人家的「小孩子性」:任性、不听话、撒娇、无理,比小孩子还严重。经过精密的推测,我猜老伯该不会是要向我推销什么药膏之类的东西。不管是什么药膏,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没必要知道,而且我没兴趣知道、也没时间知道。于是我又说:「老伯,我还有很多病人,他们也很想解决自己的问题,你让我帮助他们,好吗?」

「这是我的作品集,你看一下嘛!」

我的天啊,越来越扯,还作品集咧,最好是有作品集啦,老伯我求你正经一点好不好?你如果有作品集,那我可以开演唱会了。我陷入苦思,频频长考,怎么打发这位老伯时,他拿出一本画册,翻到其中一页,我一看,那是我极为熟悉的,我到慈济技术学院授课,一定会经过的走廊,上面的壁画就是。这是老伯作品?不会吧?怎么可能?他又继续翻下去,我仔细看了一下,是曾经在花莲静思堂展出的作品,当时我还带着老婆女儿一起去看过。之前我一直搞不清楚他是谁,年纪看起来比我大很多的,一律叫老伯,我真是有眼无珠,「老伯,不,教授,你……原来……原来你是那个艺术大师!」

老伯轻轻合上作品集,慢慢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我很高兴你终于发现了。」

大师是宜兰人,四岁时随父母移居大陆,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曾任教于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其后赴日本大学担任美术系教授。期间,开始研究素有「日本国画」之称的胶彩画。胶彩画于唐朝自中国传入,日本胶彩画的特色在于平面感、无光源;但是大师所创作的唐风现代胶彩画具有透明感,而且吸取西洋绘画的光源效果,呈现立体感。大师除承袭唐朝胶彩画风,并注入时代的创新突破,被日本权威评论家铃木进赞为「东方的薰风」,且曾荣获「世界艺术名人证书」,是国际级的艺术大师。

我感到不好意思,跟教授说:「哇!原来是大师。失敬!失敬!」教授愁眉苦脸,「我告诉你呀,我下个月要去日本了,如果到时候又复发,那怎么办?我总不能带你去日本吧?」

对,而且旅行箱也装不下我,于是我说:「如果你要脚的状况更好一点,不要复发,我建议你穿弹性袜。因为如果静脉压高,就要开静脉曲张手术。穿弹性袜可以让静脉压减低,这样脚就比较不会肿胀,走起路来也比较轻盈;微血管所提供的养分也比较容易输送给组织细胞;相对地,伤口愈合较快,不容易发炎。」   

我想起上次厂商有提供弹性袜的样式供我参考,我就到楼上办公室拿来送教授。教授当场穿上,立刻露出惊奇的表情:「果然很好,真的是很舒服,看来这个什么弹性袜的,不错。」

「对呀!很多静脉曲张患者并慢性溃疡,没有补皮,也是因为穿弹性袜。你回家睡觉时,把脚抬高,下床前穿个弹性袜,保护你的脚。」

「原来如此,我以前都不知道呢。」

我笑了笑,「教授,还有更好的弹性袜。」

「更好的?」

「就是我穿的这种。真正好的,有弹性,拉起来,放掉,会有啪一声。」我撩起裤管,拉起袜子,放掉,一直重复做这样的动作,袜子啪啪啪响,宛如鞭炮。

教授眼睛一亮,「那你帮我买。」

「我可以帮你问问,但我不确定买得到还是买不到。因为它有时有货,有时又没货。」

我这双袜子是在专业医疗器材行买的,一双二千元。记得不久前袜子破了,找人补,我还怕一般俗手庸匠补坏了,特地求见于高手裁缝师,他是做西装的老师傅。老师傅看了看袜子,又看看我,问说:「你侮辱我?我这种身手帮你补袜子破洞?你不会丢掉再买一双?」其实老师傅不知道,我全身衣服、裤子加起来,还不如这双袜子值钱。
   
教授穿了弹性袜之后就没有复发了,困扰老教授的陈年宿疾,蜂窝性组织炎,脚的静脉压完全改善。一双袜子的疗效如此神奇,其实并不是神奇,找出原因,用正确的方法,如此而已。
这天教授又来门诊,原来他要去日本了,动身之前,特地来帮我画一幅素描。我又惊又喜,只见他拿出一支像铅笔一样短,但是比铅笔稍微粗一点的短笔。

「我用的工具是蜡炭笔。」教授很严肃的说,「这种笔,画的时候手一碰触到,就会整个糊掉,像毛笔一样。所以,一画下去就不能做任何更改。」

我恭恭敬敬回答:「是!」心里却想:一画下去就不能做任何更改?这不是跟画人生的画布一样?

正想着,教授开口了:「我画完啦。」

「这么快?五分钟就画完了,」我非常惊讶:「教授,你真的画好啰?」

「所以叫速写。」

速写,不是慢写,一支铅笔把我的神韵画得栩栩如生,护士在一旁啧啧称奇,教授很开心,「我回去帮你补一补,裱个框给你。」

说着说着就签名,字非常漂亮,我又惊讶了:「教授,你的字很值钱。」

「哈哈,我随便写写。」教授收起画笔,「谢谢你解决了我脚的问题,它一直困扰我,看来,这下子我可以做到九十岁。」

「是啊,你一定可以,说不定可以做到一百岁。你应该开班授课,有机会追随大师学习,一定很多人感兴趣,也许可以设立某种网路函授课程,应该很赚钱,搞不好还会成为连锁企业呢。」

「哈哈哈,你这个医生真有意思。」

我想起《论语.学而》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有句话说「人怕出名,猪怕肥」,其实,人不怕出名,怕的是出名之后别人不认识自己。孔子早就说过,别人不知道我,我也不生气,这才是真正的君子啊!看到教授风采,地位那么高,那么受人尊敬,还是那样谦虚;我一开始有眼无珠,教授后来还为我画素描,有画无类,真正的大师风范,不正是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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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医学小辞典

蜂窝性组织炎


皮肤及皮下组织的细菌感染,导致扩散性、急性发炎,红、肿、热、痛,尚无细胞坏死及脓疡产生。早期治疗:休息、肢体抬高、冰敷及使用抗生素治疗。一旦有脓疡产生,必须执行切开、排脓及清创处理。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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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05 0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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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立福医师口述)


第10章  铁汉柔情

他身体很臭。

那种臭不是你坐公车的时候,身旁人狐臭,或是饭菜放了三天发臭的那种臭;也不是荒废公厕积了二十人大便,或是一大群死鱼烂掉堆在河岸的那种臭;你一闻到他身上的臭,会吓一跳,然后警觉到很臭,随后你会发现已无法离开现场,因为被薰到神经麻木,无法移动;最后你只想把手指插进双眼,把脑浆搅一搅,破坏嗅觉。

他身体很臭,所以他没有什么朋友,去过月球的人都比他的朋友多。

二十年前的一场车祸,造成他下半身瘫痪。他车祸之后第二年,太太也出了车祸。为了照顾太太,他双脚都磨破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坐轮椅,就这样把脚拖行着,拖到感染、拖到伤口溃烂,最后不得不截肢。他照顾太太三年后,太太过世了。

一般说来,如果有糖尿病,伤口非常不容易好;如果又感染,更不容易好;如果病人血液循环不好,那是最不容易好。他臀部的褥疮越来越大,一直没好。换药换了十八年,进出医院十八年,医生告诉他伤口不会好,伤口不但极度恶臭,而且看来似乎永不愈合。

他来我门诊,医师不能选择病人,只有病人才能选择医师。我看他伤口,觉得问题并不单纯,要他立刻住院,同时会诊内科,决定来个攘外必先安内:先让内科处理好其他问题,我再把伤口关起来。

一星期后,就在我准备把他从内科病房接到整形外科的时候,护士群起反对,我从来没看过护士那么群情激愤的。原来他以前住过这个病房,总是不跟护理人员合作、不配合治疗、不尊重护士,以致恶名昭彰,被列入黑名单。看护士的激烈反应,我如果把这个恶煞接过来,护士可能绝食抗议。

我到内科病房去看他,他立刻摆出不信任任何人的态度,而且一副大哥级的样子,让我心存戒心,所以我实在不敢跟他多说什么。只告诉他:「你的伤口非常难治疗,非常困难。」因为医师与病人彼此互动尚未达到完全信赖的地步,治疗更是难上加难。但我还是用医师对一般病人的态度医治他。就事论事,就伤口论伤口,我还是会告诉他,我要怎么处理伤口,并详细解释。他的经历是一回事,不表示他失去医疗的权利;就算被双腿截肢,就算他再怎么凶狠无礼,他仍然是一个完整的生命,生命有权受到应有的医疗照护。

但是,真正来到床边面对他,我还是充满戒心。

黑道大哥住院是怎样的情况?小弟伺候、保镖护卫、呼风唤雨、门庭若市?正好相反,孤单冷清,门可罗雀。孤独的杀伤力很大,大哥可以挡子弹,但是教他一整天一个人待在病房里,完全没事可做,都没人跟他说话,好像空气一样,没人注意、没人关心、没人看一眼,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人,而且这个人存不存在根本无所谓,没人挡得了这种孤独的可怕。

我站在床边,告诉他:「你明天转到整形外科病房,我帮你做皮瓣手术。」

「什么皮蛋手术?」他满脸疑惑。

「就是利用邻近较松的皮瓣组织来覆盖,缝到伤口上。」

「那皮蛋呢?」

「重点。皮瓣手术的精神就在于: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非常认真向他解释,这是我
一贯对病人的态度。

他满脸兴奋,突然变得很有兴趣,「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是《九阴真经》第一句话。」

「正是。整形外科就是在玩这个,把皮像花瓣一样切开,利用组织松软的地方,把好的皮转过去,平移过去,补好伤口。」

他搔搔平头,满脸疑惑:「医院的医生用九阴真经来治疗我,这是什么医院?」

「你放心,我很快就会让你知道了。欢迎来到我的游乐场,如果你想继续玩,就乖乖照我的游戏规则,保证又快又好玩,很快出院。」

第一次皮瓣手术很成功,伤口往好的方向走。他态度大转变,不但不再口出恶言,还会对护士说谢谢,简直判若两人。护士不敢相信,怀疑真正的他溜出医院去解决什么江湖恩怨,不知是谁扮成了他,住在病房。

我到病房看他,见到一个小男孩,好可爱,眼睛滴溜滴溜转,原来是他孙子,天啊,他才大我几岁,竟然已经有孙子了,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制造什么更多的惊奇。之前他身体臭到连小孙子都不敢接近他,一看到他就跑。别人这样也就罢了,自己最心爱的小孙子也这样,他真是心如刀割。现在伤口往好的方向走,味道明显消失,小孙子才跑来陪爷爷。

我问小孩:「你几岁啊?」

「我四岁,」小孩仰着头,「医生叔叔,你知道人的眼睛为什么要长在前面吗?」

完了,小孩子最流行的脑筋急转弯,人的眼睛为什么要长在前面?我哪知道。有长就好了,管他前面后面?但是被一个小孩考倒,我还用混吗?于是我说:「我是医生,我当然知道。那你知道眼睛为什么要长在前面吗?」

这招还不错吧?只听小孩回答:「我知道,因为这样才可以往前看。」

我像一根被大铁锤钉在原地的铁钉,完全动不了。

第二次皮瓣手术之后,情形更好,我又去看他,他正在逗小孙子玩,用粗粗大大的手和小孙子玩击掌,大手碰小手,他脸上的表情有一种令我非常难以形容、非常难以忘怀的温柔。我告诉他:「只要再做一次皮瓣手术,就能把伤口关起来,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他听了很高兴,「郑医师,来,这个给你。」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串可以戴在手上的佛珠,每颗珠子跟贡丸一样大,色泽暗沉。

「你别看它土土的,它会带来好运呢!」他兴致勃勃的介绍,脸上忽然有一种光彩、一种精神。

我从没看过那种佛珠,但就算他今天送我一把月球泥土,也不会让我比现在更惊讶。送我佛珠?有没有搞错?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后的觉悟?还是「未能自度、已能度人」的高深境界?但异人送异宝,确是异想天开,我只好说:「你先留着吧,我想,你目前比我还需要它。」

「没关系,我还有很多,我在夜市摆摊,就是卖佛珠的。」

「你在夜市摆摊?我有时会带孩子去逛夜市,下次说不定会遇到你。」

「好,我等你。」他把佛珠高举到右眼前面,透过佛珠中间的圈圈看我。

第三次皮瓣手术之后,他突然发高烧,高达四十一度,有点昏迷,意识不清。我去看他,他说话很小声,但我听得很清楚:「我以前,……其实,我是专门帮人解决问题的。」

「我也是。」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我甚至觉得自己没有生病。我认识的医生大多很傲慢,不然就是很冷漠。」

「也许他们太忙、太累,而且压力太大。」

「我原先以为,你想感化我,对我说一大堆大道理。如果那是真的,那我会非常讨厌你。你知道吗?我这一生最讨厌别人跟我说什么做人的道理、什么改邪归正。我是魔鬼,想感化我,把我唤醒,没有任何好处。」

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闪过一丝骄傲,我却说:「如果唤得醒,也许根本不是魔鬼。」

他装作没听见,问:「你知道躺在病床上,整整一个月没人来看你的感觉吗?我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死掉。」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他又说:「后来,我觉得一个人孤孤单单死掉也没关系,我只希望至少当一天的正常人,不要每天都这么臭。」

孤单是痛苦的,但比起被人当垃圾一样恶而远之,孤单的痛苦又不算什么了。

他转了身子,又翻回去,好像很不舒服,问我:「你知道真的黑道大哥有什么特性吗?」
「什么特性?手下特别多?特别凶狠?坐牢比别人久?」

「错了,是不说谎。」

「是讲义气的意思吗?」

「对。就是讲义气。听起来很简单,但是做起来很不容易。真的黑道大哥从不说谎,你可以相
信他们。比起那些穿着西装正经八百,做出来的事却让人想吐的骗子,实在好太多了。」

我还是没有回答,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郑医师,上次你说,你会来夜市逛我摆的摊子,我……我其实很高兴的,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会来。」

「你不用特别期待,我很忙,不一定会去。」这是事实。

「因为没有人理我,所以我很高兴你那样说。」

    「没有人理你?难道我是鬼?」

他轻轻笑了,「医生跟黑社会不可能扯在一起。」

「我没有看到黑社会。」

「可是我有。」

我又像一根被大铁锤钉在原地的铁钉,完全动不了。其实我不认为他是黑社会,因为他本性真
的不坏,之前他太太车祸,他不离不弃,照顾了三年,可见也是个性情中人,极重感情。只是身体太臭了,被人像垃圾一样拒而远之,自卑感会杀死人。他又转了身子,露出痛苦的样子,皱着眉说:「我快死了。」

「别胡说。」手术后发高烧就可以把他吓成这样,平时再怎么凶狠,生命面临死亡的威胁时,一定就地躺下。我认识一个退休警察,他枪林弹雨、跟亡命之徒枪战,浑不怕死,一知道自己有肝癌,瘦了二十公斤。

他又说:「死亡在我四周,我感觉得到,我一辈子只对这件事有把握。」

其实,在医院当了那么久的医生,我有一个很深的体会:死亡的奥妙就在于我们永远不知它何时会来;事实上,我遇过无数次病人术后高烧的情形,但他以为自己就快死了,所露出的那种脆弱、无助、胆怯、惊怕,一个黑道大哥完全变了样,还真是令我讶异。我说:「你休息吧,你真的累了。」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一个人一生只有一件事他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就是他快死的前一刻。如果我生病快死了,我不会这么难过,可是我身上的臭味好不容易快治好了,我却马上就要死掉,我不甘心……我,我不甘心,我真的好不甘心。」

「别再乱想啦。睡一下,等你醒来,就好多啦。」

他露出越来越痛苦的表情,「我快死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就是知道。」

「你别再说了,快睡一觉吧。」

他停了一会儿,忽然又问:「郑医师,我想问你,如果病人死掉,医生如何还能继续工作?」

「因为他们相信已经尽力。」

「那医生怎么调适?」

「根本不用调适。医生没看见死亡,只看到自己的努力和病人及家属的笑脸。」

「我不懂。」

「你不懂什么?」

「医生怎么能一直这样的生活?病人死掉,挫折感不会很重吗?」

「因为已经尽力,所以不会问心有愧,当然也不会有遗憾。医生不是赌自已的生命,我们专门赌别人的生命,全世界还有比这更高的赌注吗?」

他说话的速度忽然变得很慢:「我不是怕死,告诉你,我们这种人根本不会怕死,死的感觉只有一瞬间。我怕死亡带来那种延续的感觉。它好像把你的人生拉长了,但实际上并没有。」

看着眼前的他,我真觉得,死亡不是最后的睡眠,是最后的清醒。他那句「面临死亡会有延续的感觉,好像把你的人生拉长了,但实际上并没有。」真是经典,他当大哥太可惜了,他应该
去做一个哲学家,发表生死观。

「你别死。」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这里是医院,所有的人性都退回到原点。

「你别命令我。」他忽然笑了出来,「郑医师,我跟你说,从来没有人敢在我面前嘻皮笑脸的。你的笑,会使那可怜的人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向他微笑。你内在有一道光,很亮、很亮,足以指引别人走向光明,被指引的人也会发光,继续指引别人。好好保存,不要让它熄灭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又露出温柔的表情,比上一次跟孙子玩的时候更温柔、更令我震撼。难道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才不信,术后高烧我处理过好多次,我下医嘱,换一种抗生素,打退烧针。

他还是高烧不退,后来我会诊中医,终于退烧了。最后我再处理一次伤口,完全关起来,然后他就出院了。

有天晚上,我带儿子去夜市,忽然有人大叫「郑医师!郑医师!」我回头一看,他坐在轮椅上,笑嘻嘻的说:「郑医师,这条路从头到尾,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喜欢什么也尽管拿,别客气。谁敢跟你收钱,你跟我讲,我教他明天不用摆摊了。」

他历经截肢、手术、术后高烧、小孙子重新承欢膝下,个性早已大不相同,但说这话的时候,手势依然虎虎生风,有股大哥的豪迈气魄。我没有问候他,他看来好多了。而且我一眼就看出来,他完全走出自卑的阴影了。他被截肢完全不在意,但是身体发出恶臭,别人掩鼻而过的动作,那比拿刀刺他的心还痛。现在他伤口完全好了,我真希望他好好过新的人生。

「郑医师,你很难得来夜市吧?当医生很累?对不对?」

我点头说:「做这行最令我难过的,就是任何事都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当医生,有成就感,也有挫折感,但最后成就感会超越挫折感,一切都值得。」

他不顾我的感性宣言,只是坚持说他想说的:「郑医师,你听我说,我一定要说,以后你如果觉得挫折的时候,请你务必想起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会的。」我温柔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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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医学小辞典

皮瓣手术与植皮手术有何不同?


植皮手术:运用于大面积皮肤缺损时,但必须拥有丰富血流的肉芽组织、肌肉及皮下组织才可提供营养,使得由大腿或其它部位取得的皮肤,移植后得以存活,接着血管新生,使植皮手术成功。

皮瓣手术:一般运用于无法执行植皮手术的部位,如骨头、肌腱、神经、软骨等外露时,因这些部位本身无法提供血流营养,就像水泥地上无法种菜一样,菜必须种在肥沃的土壤里。因此,何谓皮瓣手术?即皮瓣本身必须拥有自己的血流营养,自给自足(不需要靠伤口区提供血流营养)来覆盖伤口,使得伤口愈合。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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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12 13:56
10楼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第 11 章 一根要命的鱼骨

阿明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渔港工人,渔港湿滑,所以他都是穿着雨鞋。有一天,无意间踩到鱼骨,虽然雨鞋很厚,照样穿过脚底。他以为只是小伤口,没想到越来越严重,引发坏死性肌膜炎。他被送到医院急救,但血压一直掉,医生建议家属要有准备。

家属当然有准备,立刻进行转院。送来本院之后,内科先控制血压,因为在血压不稳或过低时开刀,是很危险的;而且血压如果太低就不能麻醉,所以要先注射升压剂。我在伤口打洞、引流,并注射抗生素。血压稳定后,进开刀房。

第二天,我告诉阿明的太太,有两种治疗方式可以选择:一是把伤口切开,持续换药,但这样会持续很久,而且成功机率不大;二是截肢。

她问:「所以你的意思是,赌一睹,看还有没有可能保脚又保命是吧?」我说是。

她竟然想都不想,直接告诉我:「那截肢吧。」我非常讶异她回答得这么快,她说:「上次就是为了保脚又保命,结果赌输了,最后休克,差一点连命都不保。你截肢吧。」

阿明的太太这样决定,其他家属非常不谅解。但是上一次的经验,使她差点失去丈夫,她比任何人更清楚该怎么抉择。

截肢后,阿明第二天就醒了,他很感谢太太快速而正确的抉择。昏迷了那么多天,他一醒来就问太太:孩子有来医院吗?

阿明的孩子没来。他跟小孩之间似乎处得不好,住院昏迷,左腿截肢,小孩竟然没有来探望老爸。社工秀芳师姊深入了解其中原因,一方面试着联络阿明的儿子,一方面准备与阿明进行访谈。

这天下午,阿明跟社工秀芳师姊聊起以前的事,聊着聊着,聊到亲子关系,阿明说到自己的爸爸:「我成长过程中,我爸妈都很忙,我爸还做两份工作,只是为了让我过得好一点,他让我衣食无虞,但我没有很多机会亲近他,他总是不在,去工作养我和我的兄弟姊妹。现在我当爸爸,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很少看到我,这样对他们并不公平。」

原来阿明一直希望儿子继承他的渔港事业,但儿子喜欢电脑,将来想当资讯工程师。阿明的渔港事业很成功,获利非常可观。他想培养接班人,自己的儿子当然是第一人选,但是阿明似乎忘了,跟孩子有血缘关系,并不意味着可以把他当成自己的复制品。

我跟秀芳师姊聊天时,她告诉我阿明的「栽培计画」,我仔细听完,有感而发:「孩子承受的压力跟大人成正比。社会不断期待孩子做一个完美的人。」

「阿明的做法很容易理解,他不希望儿子到中年才大梦初醒,然后惊慌失措,所以提前把路都铺好了。」

我点点头,「有时大人会把自己的理想强加在孩子身上,什么『孩子,我要你将来比我强。』、什么『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点上』,怎么都没有人问问小孩,或是对小孩说『孩子,我要你将来比我快乐』、或是『孩子,我要你将来很有爱心』之类的?孩子压力太大,承受太多太多家长加诸在他们身上的东西,或根本不该属于他们的东西。」

秀芳师姊耸了耸肩:「也许阿明无意给儿子压力。」

「压力都是不自觉给的。你有没有发现小孩子有时很沉默?」

「对,我小孩有时候都不跟我说话,问他,他也说没事。」

秀芳师姊的表情似乎是说「此话深得我心」,我又继续说,「如果我跟我孩子之间的关系好到我可以问他任何事,我选择用听的。」秀芳师姊的两个儿子读国中,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父母经,爸妈心,实在很能体会阿明的困扰。

我到病房看阿明,他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但是儿子还是没出现。我没有多说什么,因为秀芳师姊正在想办法。

阿明忽然跟我说:「我跟我儿子一直处得不好。」

「你们常吵架?」

「吵架还不至于,我们,嗯,该怎么说呢?」阿明语带伤感,眉头越皱越紧,「我一跟他相
处,他就会觉得不自在,弄到最后,我自己也觉得不自在,最后是我们两个越来越不自在,就
没话说了。」显然很挫折。

「你有想过怎么跟他更亲近一点吗?」

阿明很懊恼:「我不知道你说的亲近是什么意思,他要什么我从来没有拒绝过。这样算亲近吗?不知道,我们很久没说话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语言不是唯一的沟通方式,父母常常把全世界捧到孩子面前,认为这样是爱他们,可是孩子最想要的,常常是就在客厅里而已。」

「我还不够开明吗?」

「开明不是万灵丹啊。」

阿明摇摇头,「不,我绝对相信我已经够开明的。」

「也许他要的不是开明。」

「那他要什么?」阿明疑惑。

「你花时间开明的同时,何不动脑筋想想这一点?」

秀芳师姊神通广大,多方联络,三天之后,终于找到阿明的儿子,而他也真的来了。他名叫大余,一般人乍听之下会以为是「大智若愚」的意思,但大余说爸爸是做鱼事业的,是取其「年年丰收、大大有余」的涵意。

秀芳师姊跟大余在祈祷室外面的长椅上聊天,为了拉近距离,她跟大余说:「我最大的儿子也跟你一样大了,不过,你的兴趣是电脑,他是学机械工程的。」秀芳师姊轻声笑了出来,「我先生根本不懂电脑,但他为了跟儿子哈拉,每次都装做很懂的样子,结果都被儿子吐嘈。」

老爸截肢,却到很多天之后才现身的大余,并没有任何叛逆的味道,反而有一点腼腆。他说:「我跟爸爸并不亲。」

虽然是随口说,但显得很沉重,秀芳师姊又问:「你努力过吗?」

「努力什么?」

「我是说,你曾经试着跟他更亲近一点吗?」

大余想了一下,「我以前努力过,但他不是很容易亲近。」

「也许他不知道如何表达对你的关心,或是他太累了。又或许是他的爸爸,也就是你爷爷对他更严肃。所以他只好用你爷爷的教育方法来教育你、来对待你,无论如何,我想,他其实很关心你。」

大余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我不记得他对任何事物表现过感情。」

「可能他表现了,你却看不出,也可能他不知道怎么表现。」

「没有任何一件事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们渐行渐远。」越说越苦恼。

「我想那是因为,最亲近的人最不好相处。不过,渐行渐远也可以变成越来越靠近啊。」

「我想,」大余沉默了一下,「家人对他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而且……」

「而且什么?」

「我不是疏远他,是我长大了,长大了自然就没那么亲了。」

「谁说长大就没那么亲近了?长大也可以更靠近吧?秀芳师姊非常不以为然。

大余若有所思,久久不说一句话。秀芳师姊轻轻拍他的肩膀,「我老爸是真正的硬汉,他在工地做工二十五年,从没生过病。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说,他病了。我不相信,因为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健康。后来他哭了,我才知道大事不妙,他的病一定很严重,因为从我有记忆以来,没看他哭过。我还记得他发病的情形,他是我爸,但是当他看着我的时候,他却不知道我是谁。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那么痛苦的样子,我就这样看着我最深爱的人渐渐离我而去,渐渐不见了。」

大余抬起头来看着秀芳师姊,「你一定很难过。」

「我爸比我更难过啊!大余,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再不出现,你爸……我是说,今天你爸很幸运的把命保住了,但是,如果你来不及看到爸爸醒来呢?」

大余又把头低下去,「我不知道,也没想那么多,我只想,万一我爸死前要我接管他鱼事业,我又不答应,他一定……死不瞑目,我不想一辈子背负不孝子的罪名。所以我想来,又不敢来。」

秀芳师姊握住大余的手:「没关系,你能来,爸爸一定很高兴。」

我又去看阿明,他几乎可以出院了。住院期间,阿明很孤单,他期待出现的人一直没有出现,这种孤单令更他难过、怅然、落寞。没有人应该独自生生活,更不用说独自面对死亡。我不确定我能独自面对死亡,身为一个医生,我比其他人更清楚病人面对生命威胁时的懦弱或坚强。
三个月后,阿明装了义肢,花费三十五万,活动力还不错,还告诉我要继续工作,我笑说:「你是工作狂,从来不休假。」

「我有休假啊。」

「你上次带全家出游是什么时候?」

「忘了,我只记得上次休假的时候,台币和美元的汇率还是四十比一。」

「你可以带儿子去看电影啊!」

「我一进电影院就开始睡觉,打鼾的声音连放映师都听得到。」

鬼门关前走一遭,捡回一命,阿明显然很高兴,他的人生整个改变了,他的心境也整个改变了;或许可以说,因为他的心境改变了,整个人生也跟着改变了。他不再强逼大余接收他的鱼事业,而且他暗自下了决定:大余不走进他的世界,他就设法走进大余的世界。

那天正好是十二月三十一日,阿明来医院看其它科门诊,领完药,大余骑机车载着他,因为阿明说他从现在开始要练习骑机车,这样可以跟儿子一起去钓鱼,他还要跟大余去跨年。阿明先用没受伤的脚站稳,再把另一只装了义肢的脚跨过摩托车,双手扶着儿子的肩膀。我走出医院大门,阿明兴高采烈的对我说:「郑医师,你也来跨年吧!」

「我不跨年,」我加快脚步,边走边笑着回答,「我只跨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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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医学小辞典

坏死性肌膜炎
属于更深层的细菌感染,侵犯到筋膜层,造成筋膜坏死及连带其上层的皮下组织(脂肪层)及皮肤坏死。一般发生在糖尿病、痛风、肝功能不佳或免疫力差的病人身上。其严重度,有时须截肢、引发败血症、甚至死亡。其治疗:必须执行清创,坏死性筋膜切除手术。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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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19 14:01
11楼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第 12 章  我的生日礼物
 
下午接到通知,我来到急诊室,受伤的是一个外籍男子,彼得。他的脚是冰的,推测已经有四小时没有血液流过,再仔细看了一下,真的有点吓到:一块冲浪板的导流板嵌入肌肉,导致血管受伤,血管受伤就形成栓塞,还好导流板堵住血管,不然可能会失血过多而死。从血管摄影看不出静脉是否断了,要送进开刀房才知道。

基于过去处理外伤的经验,我重建彼得受伤时的画面:一个大浪打过来,冲浪板翻了,导流板断裂,直接插进肌肉,卡住了。他拚命游回岸边,周围的海水都被染成一片殷红。人在生死关头爆发出来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虽然瞬间大量失血,他还是奋力游泳,设法求援,才暂时保住一命,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彼得被转了三家医院,最后才送到慈济医院来。来的时候很虚弱,以他的体型,一般血色素正常值应该有十四,但他的血色素只有七点多,估计失血一千西西以上,情况非常危急。

我判断需要紧急开刀,立刻联络开刀房,开刀房回应:「要等。」

「我不能等。马上就要进去。」

进了开刀房才知道,动脉要重接,静脉也要重接。动脉栓塞,静脉断了,先分清楚,取十五公分大隐静脉接合,从下午二点开到晚上十点,术后送到加护病房。

第二天彼得的太太从上海赶来,一进加护病房,两人宛如历经生离死别般,紧紧相拥。彼得的太太对我们医院相当感谢,不问当时彼得是否有能力负担医疗费用,立刻开刀。

我进入加护病房,向这对夫妻自我介绍,随后解释整个手术情形,以及术后注意事项。

彼得只问我一件事:「能不能喝咖啡?」

我身体微向后倾,双手大开,「当然可以!」

「你救了我的命。」彼得慢慢恢复体力,精神也变好了。

「我知道。」

「我不知道昨天是你生日。」

我笑了,「我知道,你不会故意挑我生日的时候受伤。」原来社工秀芳师姊早就跟彼得说,昨天是我生日。

「我想送你生日礼物。」

「你已经送了。」


「什么?什么时候?」彼得非常惊讶。

「你能康复就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我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

两星期后,同样是星期六下午,又接到急诊室通知:一个二十五岁年轻人阿山,他骑摩托车,擦撞两截式货柜车,整个人飞到货柜车轮子下面,刚好就卡在两个轮子中间。就差那么一秒,幸亏货柜车及时煞车,不然阿山便成了车下亡魂。

当时是冬天,天气很冷,他穿着很厚重的衣服。经过巨大撞击,他只是觉得左肩会痛。被送到急诊室时,意识清醒,除了一直说左肩会痛,其他一切还好。于是照了X光片,锁骨骨折,所以他感到剧痛。值班医师检查之后,也没发现特别的异状。

原本可以出院了,但是他要等家人来,于是暂时留院观察。

接着,阿山想上厕所,一下床,竟然昏倒在地上。

马上急救,原来他血压已经掉了。因为一直躺着,没有感觉,可是一起身,脑部血液不够,直接昏倒。护士一量血压,太低了,而且没有脉搏;再看手,手不能动,竟然瘫掉了。整个肩膀肿了好大一包,大概有三条胳臂那么肿。

我检查之后,怀疑是臂丛神经受伤,紧急安排动脉血管摄影,发现左腋动脉断裂,立刻推进手术室,一打开,肌肉已经断了,不但胸大肌和支点已经断掉,而且血管已经栓塞。因为断掉,所以有血拴。有了上次处理彼得伤口的经验,手术团队很小心,彼得可以打止血带,弹绷缠起来,阿山不行。我用血管夹夹住血管断端,然后仔细分出动脉与静脉,发现静脉也断掉,动脉血栓,跟彼得一样。于是取大血管,取大隐静脉,把血管接起来。神经看起来还好,应该只是受到压迫,于是把伤口关起来,动了将近八小时的手术。

第二天早上,在加护病房外,我跟家属说,阿山的手因为臂丛神经受伤,要三个月才能动。家长也认了,能从两个轮子中间拖出来,已经谢天谢地了,手暂时不能动,又算得了什么?

我又进到加护病房,阿山意识很清楚,我说:「你的手要三个月后才能动。」

他很自然的挥了一下左手,说:「谢谢郑医师。」

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他的手又挥了一下,我太惊讶了:「什么?你……你的手可以动?」

太神奇了!他骑车擦撞大卡车,滑到车底,还好大卡车即时煞车,否则早就死了,这是第一个奇迹。他被拖出来的时候,意识还是清楚的。车祸发生的当下,巨大的撕扯力量,把血管撕裂了,血流在体内,会肿大,压迫神经,所以手没办法动;然而,有一定的空腔压住,血不会继续流,反而救了他一命。血块压迫神经,造成血肿,我把伤口减压,果然恢复得很好。开完刀应该三个月才能复原,但是他的手却马上就可以动,这是第二个奇迹。真的是太神奇了,神奇到神奇分两次进行。

回想起车祸,他没有任何心有余悸的表情,只是说:「我妈妈早就叫我不要骑机车了。」

「你该听妈妈的,妈妈是世上最聪明的人种。」

「也是世上最唠叨的。」阿山顽皮的说。

我瞪了他一眼,又说:「出院要好好感恩妈妈啊!」

「我有啊,上次母亲节,我亲自下厨,做青椒牛肉炒饭给我妈吃,结果你知道吗?我看到妈妈眼眶泛红!」

「会不会是你弄得太难吃了?」

病房响起一片笑声。

阿山真是命太大了,刹那间他会死的,他的父母感恩得要命,一直说「祖上积德」。拉他出来的人觉得不可思议,认为阿山福大到让人不敢相信;卡车司机吓到脸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山转到普通病房。彼得在他隔壁房,拄着柺杖去看他。一个是脚不方便,但双手可以动;一个是手不方便,但脚可以走;一个说英语,一个国台语加手势,两人比手划脚,彼此打气,比赛谁先康复出院。阿山有保险金,捐十万元给社福室,彼得也捐了十万。他们说捐给医院的钱,就当做是我的生日礼物。彼得还说,我家人一定会帮我庆生,慰劳一下长年辛苦又很少休息的我。结果我却为了帮他开刀,生日就在手术室度过了。

摄影大师郎静山很少过生日,他说:「避免过生日,是不要阎王爷知道我。」我也很少过生日,不过跟阎王爷无关,而是因为我实在太忙太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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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医学小辞典

急性出血


一般正常成年人,其血含量大约为体重的百分之七。例如:体重七十公斤的成年人,其身体血含量大约为五千CC(五公升)。依其严重程度可分四级:

第一级:约百分之十五的血容量流失,如一般的捐血者(七百五十CC左右)。

第二级:约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三十的血容量流失(七百五十CC至一千五百CC左右),心跳超过每分钟一百次,病人出现会焦虑、不安现象。

第三级:约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四十的血容量流失(二千CC),病人意识会变化,明显心跳快,呼吸急促。

第四级:超过百分之四十的血容量流失(大于二千CC),意识昏迷,皮肤冷,肤色苍白,有生命危险。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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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27 10:48
12楼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第 13 章  半身巨人

「你还好吗?」我问。

不知道有没有人统计过,但我想这句话是医院里,医生使用机率最高的一句话。

「我看起来像好吗?」他搔搔头,有点懒洋洋的回答。

他是布农族青年,体格壮硕。家境清寒的他,国一就休学到汽车厂当学徒。那天下午四点左右,老板叫他测试一辆刚拼装好卡车的耐压程度,他开着车,行驶在路况尚称良好的路上,但车子因超载巨石,在连下了几天雨的松软河床上翻覆。意外发生时,他反应很快,立刻跳车,但卡车却往他落地的方向倒下,车上的石头全部压在他的下半身。

送到慈济医院急救时,医师用了六十三加仑的食盐水为他清洗伤口,紧急输血两万西西,好不容易生命征象稳定下来;但因下半身严重感染,骨头、肌肉组织坏死,再不进一步处理,可能引发败血症而丧命,所以医师最后不得不对他进行双腿截肢手术。              

我回忆这段过程,看着眼前的半身巨人,忍不住称赞:「这些年,真的辛苦你了,虽然不容易,你还是熬过来了。」

他若有似无的点点头,好像是接受我的称许,小声的说:「理论上我不行,但实际上我可以。别人或许认为我很惨,但我现在很快乐,尽量不去想人生不公平的事;坦白说,我还是忍不住会想起。」露出疲惫的表情,又说:「大家一直都对我很好。」

「因为你让大家很感动,所以你值得大家对你这么好。」他大概早就习惯别人称赞他毅力过人,故事感人,没有再多说什么,低头若有所思。

截肢之后,他失去了肛门与坐骨,不但活动力受限,还得忍受剧痛。那是需要多大的耐力和毅力,才能像他这样在人生路上继续走下去。但是严格的考验还在后面:泌尿系统和皮肤重建问题,不仅需时甚长,而且痛苦难耐。外科医师为他重造人工肛门;然而,因截肢后的伤口面积很大,整形外科医师又为他进行皮肤移植,费了很大心力,花了好几个月才完成。他在医院住了一年半,可说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关头。

我常常鼓励他,但长期住院是最消磨心志的,他这样的遭遇,任何钢铁毅力的人也倒下了。这次他皱起眉头:「你不要再说一些励志的话,每一个人可以忍受痛苦的程度都不同。你的工作不是减轻病人痛苦吗?」

「我现在就是在做这样的工作啊。」

我还是想鼓励他。忽然想起一个故事,顺口说:「回教的先知穆罕默德,有一次带着他的四十门徒在山谷里讲道,他说,信心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信念,人只要有信心,没有不能成功的。」

「用说的,谁不会啊?」他哼了一声,充满不屑。

「没错,当时很多门徒都跟你想的一样。一位门徒用充满怀疑与挑衅的口气对穆罕默德说:你有信心?你真的这么有信心?好,你看远方那座山,你能让那座山移过来,让我们站在山顶吗?」
他还是爱听不听的,我却很爱说,就继续说:「四十门徒抬起头,全部的眼睛都盯着穆罕默德,连眨都没眨一下。穆罕默德看了远方的山一眼,对着他的门徒,满怀信心地头了点头,对着山大喊:山,你过来!山,你过来!山谷里响起了回声,回声缭绕,然后逐渐消失,山谷又归于宁静。」

「哈哈哈,三岁小孩都知道不可能,难道穆罕默德真的能行神迹?」他觉得我说的寓言故事很可笑。

「四十门徒聚精会神地望着那座山,山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久,穆罕默德说:山不过来,我们过去吧!他们开始爬山,从山脚到山坡,从山坡到山峰,经过一番努力,最后到了山顶。他们欢呼,他们高歌,他们相互拥抱,有的门徒还落泪了。信心,真的是因为有信心,他们才能站上山顶!」

他忽然激动起来:「你不要再告诉我要有信心,我就不相信,你自己多有信心。」他越说越激动,很大声的说:「难道你敢说,不管遇到任何病人,你们当医生的,真的永远都这么有信心吗?」

「你知道吗?」我温柔的回答,「做我们这行,没有信心问题,只有良心问题。」

他听了我的话,从一种迷惘中陷入沈思,我却想起其他医生的沈思。

当年,他下半身截肢之后,既要让他坐得安稳,又不会破坏伤口;因为好不容易完成植皮,如果伤口皮肤磨来磨去,还是会经常感染。主治医师苦苦思索:「要让他坐,又不让细菌破坏皮肤伤口,唯有用空气阻隔,但空气是无形的啊!」于是主治医师想出了一个妙法:「用气球!」把气球吹气,再用塑胶袋包住,这样气球就不会跑来跑去。然后把塑胶袋放到轮椅下方的桶子,让他坐在上面,就能减少伤处的摩擦与压迫。用气球当坐垫,可以帮助他坐稳,不然他坐的时候会歪一边。为了不断改良气球坐垫的舒适度,医师吹气球吹了有上百颗之多,有次在家里吹气球时,正好医师的父亲从台北来访,还笑他老大不小,怎么还在玩小孩玩意!

这十多年来,他常进出医院修补身体功能,以及治疗因长期压迫出现的褥疮。这次住院长达半年,是为了做皮瓣修补。住半年医院,再坚强的人也会意志消沉。

我不忍看他消沉,忽然想起一件事,问他:「为什么眼睛长在前面不是长在后面?」

「我现在没心情跟你做脑筋急转弯。」

「因为要你往前看。」

「你的话很有启发性,但光是一些励志的话就可以减轻我的痛苦吗?」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或做什么都无法减轻你的痛苦。我们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大哭大闹
没有用,自暴自弃也没用,拒绝别人关心更没有用。」

「我很坚强,但我还是会有无力感。」

「我想,那种痛苦一定很难受。也许我无法还给你尊严,但至少让我再试试,减轻你的痛苦。」
「你打算怎么做?」他还是充满期待的,燃起一线希望。

「伤口之所以一直出血和溃疡,是因为你的左边骨盆坐骨为骨突部位,很容易因接触摩擦而弄坏伤口。这半年来,所有可以用的方法我都认真考虑过,除了帮你增加一点皮瓣覆盖,也用最不伤身体的方式做过多次植皮、补皮手术,可是都没有成功。接下来,我用组织扩张术帮你扩张臀部的皮肤,每周撑一次、每次注入六十西西食盐水,慢慢撑到足以覆盖臀部下方的大洞。」

「但覆盖上去后我开始发烧,还曾经烧到三十九度,你应该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我的语气充满信心与坚毅,「不仅你睡不好,我也难以安眠啊!我找出原因,发现是皮瓣绷得太紧,组织血流变差坏死,而后感染,导致发烧;后来紧急进行清创手术,把坏死的组织拿掉,再采用高压氧治疗协助伤口愈合,同时也把感染问题解决了。」

虽然他的问题获得解决,但我听说他偶尔会喝一点酒,藉着酒精来麻痹自己,还因此跌断一只手臂。于是我问:「你喝酒是为了忘掉一切?」

「不,是为了想起一切,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吓了我一跳。

骨盆植皮,不易做得很牢固,也会让他坐不住,更会使他因伤口而痛苦。我把所有可行的方法都想了一遍,最后决定用组织扩张球。这是治疗烧烫伤病人都会用到的东西,跟怀孕一样,把皮肤撑开、撑大,把疤痕组织切掉,再把皮瓣往前推移,整个移到下面覆盖骨突部位,让他坐起来。半年后成果展现,他原本必须倾斜而坐的身躯,如今已能坐得挺直,他还高兴的对我说:「坐得正,得人疼!」

我也很高兴对他说:「你的伤疤很快就会好。」

他想都不想,收起笑脸问我:「你是指内在的,还是外在的?」

我的心好像被刺了一下,但还是鼓励他;「当你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事,连乌龟都会跳舞。」

「可是,乌龟不会跳舞啊!」

「你相信它会,它就会。你可以做到的,只是无法一个人做到,你真的要让别人帮助你。」

回首来时路,十四岁的他因重伤,下半身截肢。十多年来,奋斗不懈,曾和朋友合作成立电脑工作室;而在伤势痊愈后,不懈奋斗,也努力练习游泳,在各种比赛中屡获佳绩。一九九三年、一九九四年,还分获世界杯、亚洲杯健力比赛的金牌奖。想起这些亮丽成绩,他忍不住感慨:「或许世间真的有神奇的力量,而我却不知道。」

「或许你已经拥有了。」

「是吗?」他像是自言自语:「命运想让我感到羞耻,但我没有,也不会;现在的我没有怨恨,我很满意自己的人生。」

我用欣慰的微笑代替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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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医学小辞典

组织扩张器(球)

是一种十分聪明的发明;其原理类似妇女怀孕时胎儿一天一天长大,将肚皮撑大、撑松。而组织扩张器就是将它植入在任何需要皮肤软组织的区域附近部位的皮瓣下身体内,按时注入生理盐水,平均大约每周注入一次。而注入的量,依病人的膨胀的感觉而决定。不要有太胀痛感,那表示注入量太多,会引起缺血性疼痛;易造成皮肤坏死,就必须抽回一些盐水,不要太急,怀孕都要须时十个月,才将肚皮撑大、撑松。所以放久一点,所撑大、撑松的皮瓣以后回缩的机会减少,效果比较好。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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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1-02 11:22
13楼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第 14 章  谁敢拥抱苍生
                     ──印尼亚齐义诊

这一趟印尼亚齐义诊行,大爱慈济情,扩展了我生命的广度,延伸我生命的深度。

平常看门诊、开刀、查房,繁忙规律的生活,对生命似乎是一成不变的感受。但是一趟义诊旅程下来,感恩的事情实在太多;回程,在亚齐飞往雅加达的飞机上,我有感而发,写下感恩诗句。

其中一首〈发放〉诗句的情境,是十二月二十六日发放的第一天,我协助居民们将发放物品带回家。那一天,有一位妈妈刚开始本来是微笑着接受发放物品,走着走着,她鼻子酸酸的,眼睛红红的,眼眶开始泛着泪水,她的情绪慢慢失控,走到大爱屋后,她再也强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说,去年这天,她的大女儿一早出外工作,大海啸发生,女儿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一年过去了,尸体至今也未寻获,但她每天仍盼着女儿回家。

此情此景,我有感而发的写下〈发放〉诗句:

微笑甜,泪水咸,
家人有缺月难圆。
内心深处获支援,
悲从中来盼奇缘。
思念亲情满周年,
大爱村大爱屋交屋;
也是大爱感恩一周年。

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在帐篷区发放大米时,看到二、三岁的小孩,几乎都没有鞋子可以穿。想想我们自己,在沙滩或游泳池走动时,打赤脚都会觉得扎脚,何况在摄氏三十二度那样的高温下;且地面泥泞又有石块,还有些小金属物。

我帮一位妇人扛米,妈妈怕我扛太久,所以快步前行,她手上抱着不满一岁的小孩,后面跟着她二岁多的小女孩,边走边哭,因为妈妈走太快了,小女孩跟不上。

「没关系,我们走慢一点。」我跟妈妈比手势,我右肩扛着米,左手牵着原本落在后面小女孩的手,慢慢走着。

回想一九六○年代,当我如此小时,虽然贫穷,但至少还有鞋子可穿。小女孩似乎没有感受到小石头扎脚的刺痛,但当时我却有些心痛。我在家一定会要求孩子穿拖鞋,避免无故刺伤的意外,但是这里的小孩,连双拖鞋都没得穿。

俗语说:「找图钉,往往被脚丫子找到。」果不出所料,有一个小孩的脚底,被钉子割伤,流了不少血。虽然发放现场有简单的医疗站可以处理;但我想,这些小意外,在他们日常生活中应该是司空见惯。除非是伤口感染,破伤风,那是非常危险的事。但若是可以让小朋友有拖鞋穿,至少可以避免危险。

我愿意与这些小朋友结缘,提供他们每一个小孩一双拖鞋;还盼望印尼师兄师姊帮我完成心愿,同时请告诉我如何执行,钱如何汇入。

〈鞋子〉
亚齐大爱帐篷屋,
安心安身受灾户;
赤足光脚踩大地,
焉知有鞋可保护。
慈济送米又送鞋,
安心安身又安全。

义诊在当地一所军医院进行,其设备水平约只有二十年前台湾的医院,当地医疗资源缺乏,由此可知。在简单的开刀房,进行很多疝气手术,我推测是当地很多劳工以苦力为生,用力过度。此外较多手术病例为小肿瘤、上皮囊肿、唇裂。一个十七岁女生,一直用手捂着口。透过翻译告诉我们,她没有朋友,因为她不敢交朋友,怕被人笑。唇裂患者心理创伤很大,唇裂手术不难,但患者没钱,该医院又没有整形外科,我们去义诊,经由手术帮助他们,外观上可以改变百分之八十至九十,改变他们的一生。

总计两天义诊下来,医疗团队总共进行白内障手术约一百人,疝气七十人,小肿瘤四十人。

一百零六年前,在台湾传教三十年,设立教会六十余所,施洗信徒达三千人,跋山涉水于客、漳、泉、平埔、高山间,历经千辛万苦传福音于苗栗以北,东达花莲、台东,终其一生认同台湾的马偕博士,曾经写下他对这片美丽岛的深情挚爱:

我衷心所爱的台湾啊!
我把有生之年全献给你。
我的生趣在于此;
我衷心难分难舍的台湾啊!
我把有生之年全献给你,
我望穿云雾看见群山,
我从云中的隙口俯视大地,
远眺波涛大海,
远眺彼方,
我好喜欢在此远眺。
诚愿在我奉献生涯终了时,
在那大浪拍岸的声响中,
在那竹林摇曳的荫影下,
找到我的归宿……

一百零六年过去了,多少多少外籍人士一如马偕博士,对这片美丽岛献出岁月、献出努力、献出汗水与眼泪。他们把宗教信仰的虔诚,转化为帮助别人的热诚,当虔诚转为热诚,助人对象又怎么可能有种族之分?国籍之别?他们化身上帝,做上帝做的事,他们真敢拥抱苍生,集力量、智慧、毅力、爱心于一身,深入社会黑暗角落,上山下海,拥抱苍生,他们真敢。他们不在这片土地出生,这片土地却因他们而更好。在回台湾的飞机上,我不禁想起〈谁敢拥抱苍生〉这首歌:

啊!大爱的人,我要向您致敬:
您在陌生的国度里,
为受灾的人送温情。
啊!大爱的人,我要向您感恩:
若不是大慈大悲和大勇,
有谁敢拥抱苍生,
谁敢拥抱苍生!

真正受苦的人,其实是不容易帮助的,如果是天灾造成一大群人受苦,那就更不容易帮助:开会,评估,先遣人员勘灾,后勤人员调动物资,入境,与当地政府单位、民间单位协调,没有一个过程是容易的。因此,我总觉得,「谁敢拥抱苍生」不是疑问句,是比肯定句更肯定的绝对肯定句。「谁将拥抱苍生」、「谁去拥抱苍生」、「谁会拥抱苍生」,都比不上「谁敢拥抱苍生」来得有气势,那是一种使命、一种责任、一种悲天悯人的胸怀。一百零六年过去了,台湾也有能力可以展现爱心实力,慈济是佛教团体,到信奉回教的印尼义诊。大爱地球村,大爱无国界,让世界看见台湾,原来就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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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医学小辞典

小肿瘤

在这里所谓的小肿瘤,大多是指脂肪瘤,上皮囊肿(皮脂腺囊肿),腱鞘囊肿,及一些良性的肿瘤;但这里的小肿瘤几乎养到满大的,才来手术去除。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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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1-09 10:07
14楼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
(郑立福医师口述)


第 15 章  我的下一位病人
  
每个月我的太太都会有几天特别痛苦,那就是她月经来的时候。女性的经痛很苦,但是为了延续下一代,每个月都得忍受一次不便和痛苦,这是女性最伟大的地方;然而,身为男性的我,真的很不忍心看到自己最心爱的人每个月受一次这种苦。

因为每次都痛到受不了,我太太决定把子宫拿掉。但她觉得这件事一定要经过我的同意,于是跟我讨论,我不忍看她受苦,就答应了。

虽然子宫拿掉,但是留下一半卵巢。如果整个子宫拿掉,女性荷尔蒙就没了,荷尔蒙会失衡。

子宫拿掉后就没有月经,没有月经她就变得很轻松,开始做很多运动,瘦了十五公斤。可是身体代偿结果,卵巢肿得很大,常常有不明原因的心悸,但她还是继续运动。

一般而言,女性月经完后5到7天自我乳房检查,最容易查出异状。她虽没有月经,但身为资深护理人员,她的警觉性很高。有一天,她摸到乳房有硬块,立刻做了很多检查。医师判定:良性的可能性满大的。超音波下执行细胞抽吸,也没抽到什么东西;病理细胞检查为非典型细胞;乳房摄影也不太像恶性肿瘤。每个医师都说不像肿瘤,专家说不像,我当然也说观察啰,我也不希望是。这时候全世界没有人会反对专家的意见。

没想到,硬块越来越明显,我开始觉得不对劲,帮她联络一般外科陈医师做切片检查。

都排好了时程,到了要检查的时候,我太太却临阵脱逃。她跑去找中医疗法,因为那个中医师说什么「吃我的药,可以把你的肿瘤化掉。」

当时我实在很难理解我太太的想法,她是专业护理人员,怎么会相信这个?我后来仔细想想,不但不生气了,反而觉得很难过:人在无助的时候,一生累积的知识和信念,全都可能在一瞬间彻底瓦解,粉碎殆尽。

我还是忍不住告诉我太太:「你相信的那个,是不可能。」

「你总要给我一点机会吧?不试试看,怎么知道结果?你怎么知道没有机会?」

「你自己决定吧,我已经帮过你。切片才能找出真正的答案,不做切片,没有办法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组织。」

我后来才知道,她不是迷信民俗疗法,而是害怕切片结果。判决,永远是最令人恐惧的。等待判决的人,永远会不知不觉往坏的一方面想,不知不觉。

就这样,我太太每天熬草药,整个房间都是草药味。又拖了两个月,有一天晚上,她睡到半夜忽然痛起来,痛到哭了,边哭边问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看医生,做切片。」我的心真的好痛。

第二天立刻住院,我太太特别叮咛我:陈医师切片后,伤口由我缝合,因为整形外科缝伤口缝得比较漂亮。

切片检查结束之后,马上送病理科检验。我一边等病理科的回覆,一边开始缝合伤口。才缝了两针,电话就响了。当那一声电话响起时,我全身震动了一下。话筒那头传来病理科医师的声音:「乳房肿瘤是恶性的。」我听了之后,突然间手开始发抖。我是外科医生,手很少会抖,因为根本不允许抖,可是我当时就是一直抖。

手术室里的人看我的手抖个不停,每个人轮流问一次:「福哥,你可以缝吗?」

「我……可……可……可以……」我连讲话也在抖。

陈医师问我:「要不要直接切除乳房?」

我想了一下,告诉陈医师:「不行,我还是要先跟她讲,我不希望她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乳房已经被切除了,我一定要跟她讲。」

我缝完以后,跑到厕所,随便找一间,把门关上,我哭了,我好恨好气!这是什么世界?我到底做错什么事?老天要这样对我?我看门诊不认真吗?开刀不认真吗?老天要用这种方法回报我。我辛辛苦苦到美国学乳房重建,为了什么?原来,学回来是为了为我太太重建乳房?这种戏码太烂了,而我还要被迫一直演出,原来一切都安排好了,都注定好了吗?一定有人骗了我,说什么好心有好报、说什么多做好事可以累积福报之类的话,如果有天理,那我算什么?这样努力照顾病人还被命运戏弄,我的下一位病人,竟然是我太太,一定有人骗了我,天理到底在哪里?我真的好气好恨!

我太太醒了之后,我很平静的告诉她:「你得了乳癌。」她一听,立刻嚎啕大哭,完全不能接受。如果有人告诉你,你有癌细胞,恶性肿瘤,你会疯掉,因为你的生命受到威胁。在人们感到生命受威胁那一刹那,永远是最脆弱的,至于看开、放下、洒脱、转化,那都是后来的事,在感到生命受威胁那一刹那,情绪瞬间崩溃了。我事后分享这段心路历程,外表也许可以看起来轻松,因为不是自己得癌症的时候,讲一些看开、放下、洒脱、转化,都是很轻松。如果是自己身边的人得到癌症,自己一定会立刻感受到对方那种面临生命受到威胁的惊恐、惧怕,会吓到无法做任何事。
 
我告诉太太:「我明天早上有门诊,所以下午我会把时间空出来,与一般外科陈医师一起帮你开刀。先由外科执行切除乳房,我再做乳房重建。」

「多久?」

「最少也要十几个小时。」

「那么久?」

「对,先切除乳房,再重建乳房。」

「那么辛苦。我不要做了。」

我满怀疼惜,轻轻告诉她:「快别担心了,成功率有百分之九十七。」

「那还有百分之三失败率,我不要做。」

「我想,还是要做,因为有百分之九十七的成功率。」

「我不要做。我不要给你太大压力,我不要做了,把乳房切除就好了。」

「我……我觉得还是要做。」

她不再说话,我也没有。第二天早上,她又告诉我:「我不要做乳房重建,把乳房切除就好。」

「没什么大问题,你就睡一觉,醒来的时候,该没的就没了,该有的也有了。」

看完门诊开始上刀,从中午十二点一直开到凌晨两点,总共十四小时。手术后她醒来,一直说脚好痛,因为约束带绑太紧。我为她动了十四小时手术,她一点感谢都没有,还一直抱怨、一直抱怨。如果是别的医师开刀,她一定会满口道谢,因为她是护理人员,当然知道开刀十四小时的辛苦。但人往往会用最直接的表达方式,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宣泄最真实的情绪。我们对别人永远比自己的家人还客气,就是这个原因。在那个当下,我必须承受她所有的情绪,我不能烦,更不能说:「我开了十四小时的刀,那么辛苦,你还这样抱怨。」因为情绪一下去,对彼此都会造成伤害。所以医生常说:Be patient to your patient.(面对病人要有耐心。patient有「耐心」与「病人」二义

我岳父来了,每天照顾她,在爸爸心中,女儿永远是爸爸第一次抱起来的女儿:柔软、脆弱,那么令人疼惜,那么需要令人保护,不管经过多少年,不管发生什么事,爸爸永远是女儿最坚强的支柱。我有时去病房,我太太睡着了,我岳父坐在陪病床上,头靠着墙壁,发出轻微的鼾声,整个画面是静止的,但对我来说,那画面又像是流动的,把回忆流向从前:我一下子想起第一次见岳父的时候、想起结婚的时候、想起他抱孙子的时候、想起为他祝贺七十大寿的时候,最后流动的记忆又静止在眼前的画面:窗帘是拉上的,但阳光轻轻悄悄映着病房内的父女,那是一幅最美的油画。

我白天照常看门诊,晚上照顾她,就睡在陪病床上。但这样下去我没办法全心全意照顾她。我本来计画到美国进修三个月,学习最新的烧烫伤处理技术,假也已经请好了。但是太太生病后,出国的计画就取消了,我申请留职停薪两个月,以便照顾她。

从四月她开刀我就一直照顾她,后来七、八月留职停薪,等于自己一起和孩子放暑假,我已经忘记上次放暑假是什么时候了。小孩也在家,我会带全家一起去玩,有时到外面吃饭,享受一下极微难得的天伦之乐。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全家能在一起吃饭,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那时候我每天亲自下厨,偶尔带我太太出去走走,带她去盐寮。那时有一家在山上的饭店刚好开张,我们到山上,远眺花莲市的风景,风景如画,雾气迷濛,顿觉人生如梦如烟,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我想起最痛苦时:吃不下、睡不着、想不透、疲累不堪、没有希望,分外珍惜眼前的幸福。

我为了照顾她,留职停薪两个月。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不请看护?」

亲人的照顾跟请看护照顾是完全不同的,因为多了亲情。有些极为私密、不好启齿的事,想请别人帮忙,也很难开口,所以我尽可能亲自照顾她。她当时很无助,因为生命受到威胁。我也被吓到了,当她在化疗期间,心理上更是脆弱,需要人陪伴,常常会叫我的名字,更需要我随时在身边,因为这样她就可以碰触到我,哪怕只是轻轻碰一下,那种肢体的接触也会给她带来极大的安全感。只是每当她叫我的时候,我心里都会突然惊吓一下,我开玩笑的告诉她:「我好怕听到你的声音,不要随便乱叫,叫一次要五块钱;也不可以乱摸喔,摸一下要十块钱。」

我太太做化疗,每天都非常累,很想睡觉。那时她还在上班,她是护士,但毅力超强,上几天班,休息几天,休息的时候就做化疗。她好几次想辞职,做不下去了,完全做不下去,不是因为化疗,也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对人生的感到绝望,彻底绝望。像是眼前有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往前不敢走,是无奈;往后不敢退,是无助。她觉得没有希望,每天非常忧郁,竟然得了忧郁症。但即便如此,她依然很坚强。她去看身心医学科,持续吃药,最后慢慢走出来,参加「少奶奶病友会」。另一方面,教会的兄弟姊妹来安慰她,我一定固定送她去教会,这样一路走下来,终于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来。

身为一个医师,在医院看尽生老病死,悲欢人生,我早就知道老天不公平。但我不得不承认,老天还满有幽默感的。我再怎么样也想不到,下一个病人竟然是自己的太太,做过那么多女性的乳房重建,有一天竟然要为自己太太重建乳房。为什么要做乳房重建?如果不做,只能放垫子,这样一来,穿衣、游泳都相当不便。而且塞垫子的话,如果身边的人随便一句:「你的东西掉了。」即使他不是对你说,但你一定会马上不由自主看一下自己,很尴尬。也会突然吓一跳:「是不是自己垫的东西歪了。」做了乳房重建,这些都不是问题,穿衣服也很简单,跟正常人完全一样。

除了化疗,我太太还需要电疗,电到皮都破了,但日子一久,伤口也就慢慢好了。只是因为做化疗,头发一直掉、一直掉。我说:「那你去理光头好了,再戴个假发。」当时我讲起来很容易,但是,我后来才知道根本没那么简单。

我太太总不能去美容院,只好去一般理发厅。那个剃头师一看,怎么来了个小姐?我太太坐上椅子,小声的说:「要理光头。」

剃头师问:「小姐,你为什么要理光头?」他不是好奇,而是怕我太太一时赌气,万一后悔却无法挽回,所以要问清楚。

「因为我生病,做化疗,所以头发要理掉。」我太太还是很小声说。

「滋!」的一声,电动推剪启动,剃头师开始一次又一次的推,我太太看到镜中的自己,稀疏的头发不断飘下、不断飘下,整块头皮一下子露出白白一大块,我太太开始哭,眼泪不断落下、不断落下,剃头师吓呆了,装作没看见,默默的把头发剃干净。

回家之后,她戴着帽子,我随口问:「你头发理好了?」她点点头,我正要做别的事,她忽然哭了。她先是失去了乳房,现在又失去了头发,这两大女性意象的丧失,让她顿失安全感。她做化疗那么难受都没有哭,做电疗被电到脱皮也没哭,但理发的那一刹那,整个人崩溃,再也不能坚强。我看得出来她很害怕,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每次看到她,我也很难受,但我不愿意让她看到我难过的样子。确定她得的是癌症时,不仅无法接受,感觉一点也不真实,因为她的身体状况很好,本身又是护士,身体有任何警讯,都在第一时间处理完毕。你以为永远可以这样健康,谁知健康竟然会稍纵即逝。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太太看我的眼神;我想,她在对抗病魔的时候,内心一定充满恐惧和无助。

我太太渐渐走出伤痛,她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写成一个小单子,如果别人碰到同样的问题,她就拿给别人看,也许是同病相怜,对方马上就觉得很受用。再加上她工作的地方是医院,她的坚强、积极和乐观,鼓励了很多病友;而我,又恢复以往的忙碌:门诊、上刀、巡房、训练住院医师、授课、写论文、看资料。

有句话说:「千万不要爱上任何人,因为到最后你一定会失去她。」如果那是真的,我们人生会有多痛苦;因为,有了灵魂伴侣,相知相守,才足以弥补生命中的缺憾。我想起有一次去教会接我太太的时候,唱诗班所唱的歌词:

你明天起床如果没有看到太阳,
请让我陪伴你。
如果在黑暗中你看不到爱,
请你握住我的手,别害怕。

每过一天,我们就会更坚强一点,因为爱的力量总是令人惊叹不已。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过去发生的事。那种哭声、表情,只要听过一次,看过一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的下一位病人,竟然就是我太太,那种内心的伤痛永远不会消逝,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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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医学小辞典

乳房重建


与隆乳手术不同之处在于,因为乳癌手术切除后,而造成的胸部畸形。为了改善身体形象及生活品质,而执行的乳房重建手术。其使用材料,可分为一、自体组织皮瓣重建;二、义乳(食盐水袋)置入重建。

王竹语作品《我的整形世界》(郑立福医师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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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18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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