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苗栗县泰山乡原住民村内，有一条终年清澈的河流，绵延千里潺潺不断地流着，河床伴着一望无际磊磊的河石，河水似父亲源源不断的爱，而那河石有如父亲一生的忧患，悲伤中带着永不断绝的希望……。

我十三岁那年，因父亲工作职业的关系，随着他迁居到深山中的小村落。有一天竟心血来潮随兴而走，不知不觉地向一座山爬了上去，爬着爬着忽然发现天色已晚，待发觉想下山时，却因为山壁陡峭再加上稚弱的心身；笼罩于一片暮色四望无人的山中，心中恐惧无助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父亲，就是此一念头－－渴望再见父亲一面，使我勇敢地从那高山上滚了下来。

民国五十八年，百元钞对当时的公务人员可说是一笔不小的款项。记得那年的冬天父亲因办理某件公案，涉案对象打听消息，趁父亲不在家时，送来一盒礼盒，当时弟弟年幼好吃，自作主张打了开来，一看盒中除了水果外又有数十张百元钞。此时父亲恰由外头回来撞见此景，亦不问清楚，即将年仅十岁的弟弟捆绑吊了起来，用皮带狠狠地抽打一顿。在弟弟痛哭的泪光中，患癌症带着病痛的母亲在旁求情着；我知道此后贫苦的生活将伴我们走过一段很长的岁月。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爸爸的部下一个个都买大同宝宝黑白电视的时候，我们子女与母亲却只能在日式的宿舍中听着广播剧，那年的新年灯光特别晕黄，母亲也带着她未了的心愿遗憾地离开了。

「有一次与你爸爸搭火车去台中捉通缉犯。大家本来说好了，办完公事后去吃碗牛肉面，谁知你爸爸却推说要自己去吃。结果却意外发现原来你爸爸舍不得花钱，只买一个面包果腹解决一餐，他是舍不得用钱，要把钱留下来做你们的学费。」这是父亲的警员有次与他出差回来后，说给我听的。每当我再一次见到他那瘦弱的身影时，总会让我忆起这段尘封往事，原来我的生命竟是喝着父亲的血吃着父亲的肉成长的，叫我情何以堪。

在通霄镇通霄国小后面有座虎头山，有一条山中小径从无到有，从原是到膝盖高的荒草杂生；一直到成为一条易为人行走之平坦小径，那是父亲夜以继日一年多的岁月，一步一步地踏出来的。

记忆没错的话，那是民国五十七年多的事了。父亲为了改善家计，努力拚命进修希望能考入中央警官学校，因此不论寒暑晨昏，每天只要是路经过那里的人们，必然可看见一位手握书卷的青年人，口中念念有词或兴致来时则摇首晃脑的背着各种法学书籍。父亲往往是在第一道曙光露出时即起，黄昏时则至星光微现时才返家。我偶尔亦会陪父亲去晨读，感染着大地生命出现、绿草飘香、野兔四窜生动美丽的宇宙时光。但是大部份时间总是父亲一个人踽踽独行，最后父亲终于凭藉着刚毅坚忍的精神考上了警官学校。多年后，我无意间在父亲读过、划过密密麻麻的书籍封面中发现了这么几个毛笔字，是恭恭正正的楷体字－「铁杵磨成绣花针」。

母亲患癌症，在我的童年生涯烙下了一个很深的印，不仅使我童年失掉挚爱，也失去了快乐的童年，对家中的每一个人来说，也都是项大转变，尤其是父亲。

初闻母亲得癌症，印象中是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之前母亲的身体还称硬朗，偶尔会和子女们到自辟的菜园中种些小白菜、玉蜀黍之类的东西，或到河边采些野菜，家庭生活虽贫苦，倒也乐融融。然自从母亲病倒后，除了庞大的医药费使爸爸眉头深锁，夜以继日母亲痛苦的呻吟声－－尤其是在五十年代夜半人静的小镇中，那种哀痛无奈的声音可以传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在母亲痛得「死去活来」实在无法忍耐时，我与弟弟经常需在三更半夜跑到二公里外去请医生来帮妈妈打止痛针，直到母亲舒缓些，稍能入眠时，父亲才得以安心入睡。

母亲于熬过痛苦的二年折磨后，终于走完了她的旅程。此后，父亲更显得忙碌，经常奔忙于办公室与家庭杂事中，「父兼母职」若是未能身历其境，实在体会不出那个中辛酸的滋味。

家与父亲的办公室仅咫尺之隔，往往父亲需利用休息时间烧菜煮饭洗衣服，耳朵尚需仔细地聆听办公室有无电话响或辖内百姓报案，诸如车祸事故、打架、赌博、夫妻吵架一类的事；父亲经常必须以跑百米的速度来处理公务与家事，像这样悲情的时光，整整折磨父亲十几年的岁月。

过新年是一家庆团圆喜乐的日子，但是我们家每逢周年时刻，父亲必须是先一大早到市场采买，再利用空隙时间把年菜煮好后，父亲尚不能好好与他的子女们共同享用年夜饭，而是得匆忙囫囵吞，然后立即与义警们去参加「冬防」。所谓的「冬防」就是三更半夜在寒冷的气候中，在各大街小巷当巡逻员，维护社会治安，保障人们安全。

父亲一辈子受尽许多人生重大之打击，无论是同事设计陷害降级或早年丧妻等，父亲总是很坚强地打落牙齿和血吞忍下来。唯于我大学联考落榜那年，竟哑然痛哭失声，我知道他多年心中期待的梦境，是毁在我这不长进的儿子手中。

母亲未过世前，父亲经常利用休假日带领全家大小至桃园探望外祖父母。有次临出门前，特地交代嘱咐其同事代为看守房子，结果等我们从外婆家回来后，家中衣物竟被翻箱倒柜，不但贵重的物品不见了，连后院养的肥鸭也掉了两、三只。

后来从多方侧面了解，做贼的人竟是父亲临出门前委托他同事代为看门的人。父亲事后知悉后，一句话也没吭，反而买了一盒苹果给那王姓同事，气得母亲好几天不与父亲说话。记得父亲那时常劝勉我们子女的一句话，那是「吃亏就是占便宜」，于是我往后困顿黯然的人生中点燃了一盏明灯。

父亲服务公职几近四十余年，他于我十一岁那年是二线一星警官，廿年后小男孩已成长为而立之年的人了；父亲虽是年年考绩甲等，却仍是于历经多少勋章、奖章后，仍是二线一星的警官，父亲常告诫子女们，或许是不善逢迎个性使然，要我们不要再步他的后尘。但他却忘了，正因为他那刚毅坚忍不拔的精神，早已潜移默化深深的烙印在他的子女血统中，并一步步的导航着他们前进。

在没有母亲的童年中，我们依靠着父亲成长；在人生旅程彷徨失意困顿的日子中，父亲使我们挺直腰杆勇往向前。

昨夜搭南下火车回家探望父亲，窗外遥远的山上有一颗星星闪烁着微弱却有力的星光，颇似父亲在我的人生旅途指引我迷津，带领我走向光明大道。回到家往往已是深夜时刻，父亲也早已孤寂的拥被入眠了，偷偷的打开冰箱想了解父亲晚餐或平时吃了些什么，偌大的冰箱打开一看，在微弱的灯光照影下，竟然仍只是一个未啃完的馒头孤寂的躲在一角，霎时眼睛濡满了一筐的泪水，父亲仍在尽他最后的一丝力量，来贡献给他的子女。

为什么？我能于失学多年后重新凭藉驽钝的庸质再跨入台大研究所之门，能于工作时遭受周围小人无情的打击时，仍能屹立不摇，弟妹们亦能一个个争气的进入大学，大弟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国立大学研究所博士班，只因为我们要深爱要回馈那与我们相依一辈子的导航人－－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