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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主任那一天,也是最後一夜。她悵悵然躺在床上,客戶辦完事,褲子穿得特別快,而窗外嘩嘩下著雨。那情景是顛簸的路途中不知第幾次的翻版,以為自己既然被遺棄,乾脆就找一個來打敗,沒想到連小小的房間裡也從來沒有勝過對方。雨停的時候,旅館的催鈴已經響起,她卻仍然未著一縷,光裸的肌膚彷彿漬滿細細的冰,無處可躲,彷似癱瘓在男方抽身拔腿時的凍僵畫面裡,渾身形同一件等待修改的衣服,已經全然忘卻了肉體的羞赧。
就是那一刻,肉體等待處決的瞬間,靈魂好像突然找到自己的名字,從黑暗中掙脫朝她吶喊的名字,整整踟躕了三年,終於來到床頭外面的天空和她會面。
「我叫明月。」她羞愧地低著臉,覺得自己是邋遢的,佇在飄著水芙蓉的古甕旁,彷如孤伶伶來到一間即將落髮的女庵。
第一次見到的靜秋老師已經滿頭白髮了,「茶道很乏味喲,毛筆、花藝都要跟著學,何況每個星期還有讀書會……」
「我什麼都不會,我是來打雜的。」
那樣赤裸表白的勇氣,彷彿生命初來乍到,踉蹌中充滿著歡喜。
{4}
瘦金書體的「明月茶房」,賜自靜秋老師奇勁的筆墨,似是長年經受左右街坊的擠壓,仙風道骨地躲在中間舖子的橫楣上。從嬰兒用品行分租隔開的這間小店,層板上擺著她販賣的相關茶品,除了不定期的茶湯會,間或應邀出門插花,每天她靠著熟客的眷顧來撐持這塊天地,然後在黃昏前從這裡走路回家。
在這條路上找到的喜悅,總算讓她自然擁有了明月般的笑臉,即便連續半年來被街頭新開的連鎖門市衝擊著,也不曾擔心往後的日子還會更壞。
沒想到更壞的是接著來的。法院的交通車停在住家巷口,三個男的已經早她一步來到門牆下。一個書記官,兩個銀行法務組的催收員,他們出示白色封條,一字一句稜稜角角,彷彿一切終於蓋棺論定,只等牢牢地貼上倒楣的喪家。
她放下沒賣完的花材,擋著門促聲說:「請不要這樣。」
書記官翻出本子看,搖搖頭,「妳並沒有提出異議,我們依法處理。」
「我有,」她轉朝催收員,「我打電話跟你們說過,利息一定會繳。」
「已經積欠半年了,」打領帶的說:「妳算是特例,別人三個月就執行。」
書記官打開了膠水瓶蓋,手指捏著的封條在風中竄起,她揮手去撈,撲空後傾靠在牆頭上。這是犯法的,書記官沉聲說著,轉向其他兩人,嘀咕著要不要通知管區警察前來協助的語意。
於是她哀求著了。丈夫離開時,她還沒有這麼無助,只是靜靜站在一旁,像目送一個遠方來客,在度過了快樂旅宿後又將回到遠方。她也不曾哭泣,因為知道自己不擅長,眼淚潰決就無法收拾,所以這道防線還能緊守,即便現在兵臨城下,哀求中也只是咬破雙脣,任何人休想聽出一絲哭聲。
但是三個男人圍成一線,看不出哪個願意撒手,虎虎的態勢形同已將敵人逼進死巷,於是她決定放手一搏,「叫你們經理來!」
經理———來也是一樣的,催收員嘀咕著,但後來還是把手機打通了,哇哇嚷嚷報出案件的序號,片刻後傳來經理不在的訊息。她趕緊插嘴,活像緊急扳住了生命關卡就要封閉的瞬間,「叫誰來都可以!」
電話中的副理,折騰了很久,終於勉強同意過來了,書記官這時煩躁地踱出巷口,靠著電線桿點起了香菸,但他的封條已經收進夾克口袋裡。
因此她打開了紅色小門,把兩個催收員請進內邊。旁側的桃花零落開著,可惜已經晚了,「你們自己看,我是怎麼愛惜這間房子,」她指著透明格柵內的茶間:橫几、矮櫃以及榻榻米的鋪陳,書畫、花缽以及靜靜的陶土素燒,在在顯現這份曾經改變她生命困境的優雅,其實是從一個女性生命中數不盡的孤單所綻放出來的。然而男人顯然都是獸性吧,只顧仰頭看,一個說:「屋齡很久囉。」
正想著是否把人請進家屋款待,書記官已經帶著寒暄的聲音回到巷裡,她立即把剛剛緩下的心緒收緊———該是奮戰到底的時候了。
所謂的銀行副理吧,死屍一般悄悄站在書記官旁邊。黃昏剩下的光線對映著她,以致眼前所見的深色服、肩胛、臉,已然抹上斜斜的幽影,一如她原本激憤的神情在這凝視間突然下沉的變幻,彷彿四周一切,全都黯了下來。
厚脣,橫眉,黑框老眼鏡,若再連結梅樹下那道藏不住的閃光,不就是眼前這個人嗎?何況此刻他又深深行著禮了,像第一次剛喝完茶的樣子。這才驀然驚覺原來自己被暗算了,早就被鎖定在羅網間,如今只是一舉成擒。
但有必要那麼費事嗎?
她又感到冷顫了,說不出話,吭不出聲,這時厚脣男人大概覺得光行禮是不夠的,拱手道歉之外,開始搔著自己的後腦,最後指著綠地上的牆角,商量著說:「封條可以貼那裡,外人看不到。」
她又把脣一咬,但已難以忍下,終於啐出不屑的火氣:「畜生!」
{5}
吉野櫻的茶湯會,缺席了。
茶友阿雲在電話中描繪著滿山的紛紅亂白,也說起阿里山警局旁的驚艷———沒想到三月還有大朵的白寶塔,妳不是最愛白茶花嗎?靜秋老師則接著聽筒說:別難過,我們知道妳這樣已經很難得,大家湊了二十萬,銀行利息先還再說,一定要撐下去喔。
拍賣通知書已經收到了,連幾時幾刻拍賣都寫得清清楚楚。
隨著期限逼近,茶房的店務已經暫擱一旁。她專心顧著房子的動靜,深怕一旦離開再也不能回來,紅色小門則是天天敞開,地上掃淨了落葉,連一粒沙也沒有存留,然後她半蹲在格柵下面的杉板平台,抓著抹布來回擦拭,木頭深藏的紋理一層一層浮出,惘然間好像同她傾訴的寂寞爪痕。
聽到門外稍有聲息,她便起身探看,投標者中總該有人理解她是善意的,光看門面維護就能明白,只要同意三個月後她才搬走,那時女兒已經住進高中女校,只剩自己不過就是一件簡單的行李罷了。
然而外面來的,穿拖鞋,嚼檳榔,活似帶著仇家資料前來追殺。還有幾個由仲介員陪同,攤著藍圖在空中比劃,已經說到以後哪裡要敲要打。她這才開始懷疑自己天真過頭了,有誰殺了獵物還回頭搶救嗎?
忽然來到的這天午後。巷子裡原本靜悄悄,背後驀然響起了一聲渾重的乾咳,乍聽找不到人,影子卻已停在她身邊。又是這個陰魂不散的厚脣橫眉黑框老眼鏡,她沒好氣地甩掉抹布,「你躲來躲去,到底想怎樣?」
「我來———道歉,也想和妳……商量。」說著,一個包裝禮盒已經堵到眼前。想把人趕走,卻又意識到銀行是要撤回拍賣了嗎?終於趕緊拉開了房門。
於是,這麼多年來,終於有個男人坐在她的榻榻米房間裡了。
她等著聽,合意的只要一句。只是對方也在等待著什麼,軟墊上屁股還沒坐定,兩邊的腮肉已經繃緊又鬆開,一副盡在喜悅中忍耐著的怪模樣。
「能不能喝……茶?」
可以的,她心裡說。只是她把手腳催快了,填水後煮著快火,茶巾上隨便置出一壺二杯,然後迅快地從錫罐傾出茶葉,單用掌心盛取,省卻了茶規茶矩。這時對方說話了:「茶為什麼都裝在這種罐子裡?」她馬上不懷好意回嘴:「青茶裡面有一種棕櫚酸嘛,容易吸收氣味,所以作人還是要厚道,不然人味就被吸乾了。」
顯然聽懂她說了什麼,遲緩的視線收放在併攏的膝蓋上,喃喃唸起銀行法務作業非他可管也無法左右等等之類的說詞。突然間迸出一句其實去年……我就知道妳了……的語意。她沒打岔,看著對方隨時就會斷訊的樣子。我去過東埔奧萬大白河武陵……每一場的茶湯會,我很難過妳沒有去上次的阿里山……我很抱歉。
說完了嗎?啊,說完了。聽不懂這算什麼商量,卻有點明白他還藏著什麼,只是表達不出來。茶出時,分出一杯推到前方,忽又想起他那仰飲的樣子。然而對方終於學著噘起鳥喙了,細細一沾,而且再也不問這是什麼茶,彷彿一種歷劫歸來的喜悅和滄桑正在壓迫著他,有著更深沉的不為人知的感觸非釋放不可。
果然沉聲出口了,「這間房子,我想標下來,但是要妳……同意。」
「啊,原來你———沒關係,我懂,我會搬走……」
「妳不懂,」竟然因為迫切而哽咽著了,「我不可能自己住,我太太死了……十幾年,我的意思……」他緊握自己的手掌,一時找不到下文,臉孔閃出鑄下大錯的倉皇。
她一動沒動,鎮住身體,掩蓋了所有的恐懼,仔細看著對方低臉垂眉,鬢頰流淌著汗光,憨態栩栩如生,劇情緲緲似幻,像個笨拙刀客翻山越嶺一路跟蹤掩藏,費盡了功夫卻又自動繳械,如今把淚撒在她的房間。
她一動不動,鎮住身體,凝視著許多年來白色粉牆上的竹編掛籠,只有這個竹器體會她的心情,有時奇曲寒梅仰開,有時多梗雛菊垂綻;也從這裡深刻體會到女人其實就像花,被呵護,也被摘下。連她最愛的白茶花後來也最怕———雪白,多瓣,沉重得有些淒涼,花約七日斷頭,整朵落下……
這時她不得不又回到他的臉上注視,目光如劍,冷而鄙夷。房間裡的寂靜已把時間隔離,她卻還是想起了自己走在路上的樣子,自己回家開門的情景,以及自己一個人那麼寂寞也那麼堅強的生命。
她知道時間不急,其實也可以想想這一路堅強所帶來的孤獨與悲傷,雖然那麼高貴但也十分淒涼。然而她還是認為不該延遲,是該回話了,已經到了應該嚴聲拒絕的時刻了。她掃視房間四周,接著給入侵者添茶,彷彿即將從容赴義,一場光榮的訣別之禮正在舉行。
然後她自己也喝下一杯,茶湯直奔喉間,了無殘味,欣慰與膽怯相折騰,勇敢與脆弱模糊一片,以致突然再也咬不住雙脣,終於開始放聲啜泣。(下)
【2006/02/13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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